在汤山看来,那天遇到老头子是个偶然。 而他当时能接受老头子的残局挑战,是出于一时的贪念,自负机智能赢老头子一百块钱。后来输了棋,却又付不出赌资,老头子给了他两条路:一是拔腿走人,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二是愿赌服输,听从老头子安排。 汤山最终选了第二条路,看起来像是犯傻,或者中邪,其实也是因为他的好奇心,再加上无处可去所致。 后来汤山与老头子合作卖假药,原因也有两个:第一是老头请他吃了两碗米粉,吃人嘴短;第二还是贪念在作祟,私心里也希望多少蒙点钱,撑过这段日子。 第二天汤山再去桥头,是老头子给他的两千块钱在起作用,首先是汤山产生了一个错觉:这样在街头卖假药,赚钱太容易了。其次是,汤山觉得老头子很仗义,居然毫不犹豫地将当天的收入全给他了。接着老头子遇到袭击,而汤山有机会溜掉,却依旧回头去帮助老头子,白挨了一顿打,多少是因为:老头子前一天的仗义在他身上产生的影响。 第三天汤山又去桥头无果,事情本应到此为止了;可他第四天还是忍不住到桥头,最终在桥洞里找到了那张纸条,依上面的指引,来到了西郊船厂。这两天的行为,还是浓厚的好奇之心在作怪,再加上他没什么正经事可干。 现在,坐在奄奄一息的老头子面前,汤山猛然觉得,对方看起来是一个普通老人,其实是茫茫江湖的一个人精,能看透他的任何心思。 事实也是如此,老头子在街头游荡几十年,阅人无数,像汤山这种刚从学校里逃出来的学生,在老头子面前,简直就是一块透明玻璃,一点点灰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不知为什么,汤山想通这一点,却并不怎么感觉害怕,恐惧更加谈不上。尽管身处荒郊野外,面前还躺着一个垂死的老头,他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恐惧。但他完全没有,反而心中一片澄明和淡然。 汤山笑了笑,对老头子说: “我现在明白了。自从你拿出一百块作赌资、用以一赔十的赔率引诱我下棋开始,后面的我所走的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对不对?给我两条路,其实是欲擒故纵,你早知我会回头的,是吧?给我两千块,就是造成仗义的错觉,让我心存感激,第二天才会再来,是不是这样?至于桥洞留言,也是一个精心的布局。” 老头子也笑了笑:“我没那么神,要知道后面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的选的。甚至现在这一刻,你还是可以自由选择,若你对棋局的故事和秘密没有兴趣,立马可以掉头走人。” 汤山又笑了:“拉倒吧,你早知道我好奇心重,既然来到这里,就不会轻易离开。名义上是让我自由选择,实际上,每一步你都暗中推了一把,让我朝着你希望的那个方向走去。” 老头子:“年轻人,别总是以一副阴谋论的眼光看待世间一切。诚然,我看中你,是因为我阅人无数的眼光。但你恰好那一刻出现在桥头,很明显是个偶然。后面的每一步,即便在我的估计当中,也是充满了无穷的变数。” 老头子喘了口气,接道:“尤其是,我昨天便在桥洞里留了言,而你恰恰昨天没看到,因此躲过了一劫,却又在今天我快要死掉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出现了。这无法不让我相信,一切都是天意。要知道,如果你昨天来了,那么,我的留言就成了我一生中犯过的最大错误,会让你无辜地卷入一场江湖冲突之中。而且可能此生再也无法摆脱。” 汤山叹道:“咱们还是别把话说得那么神神叨叨。” 老头子:“现在你有兴趣听棋局的故事和秘密了?” 汤山笑了:“好奇心已经被你勾起来了,想走都走不动。一盘江湖棋局,被你这种人精琢磨三十年,已经令人称奇了。现在它又引起了小镇上十年来最大的江湖斗殴事件。要说我还是对它无动于衷,简直不是人子嘛。” 老头子又喘了口气,笑说:“那咱们就废话少说,开始棋局的故事。你认识南宋末年的文天祥吗?” 汤山不满:“这故事的开局一点都不好。全世界谁不认识文天祥?只不过他不认识我而已。另外,我在历史教科书上见过他的画像,长得一脸苦相,明显没我帅。” 老头子被逗笑了:“既然认识,那你用几个词,简单概括一下这个人。相貌忽略不计。” 汤山呆了呆,才结结巴巴地答:“诗人,代表作是《正气歌》,南宋末年丞相,抗元顶梁柱,杰出的爱国者,被俘后英勇就义。” 老头子笑了笑:“这么说你只认识他的一个方面。” 汤山嘲笑道:“他还有另一面?不要告诉我,他还是元朝派来的特务或间谍。那就太劲爆了。不过,你要是想学网络上的风气,给一些历史人物进行耸人听闻的反转或翻案,便太无聊了点。而且没有一点新鲜感。” 老头笑道:“看看,你又开始阴谋论了。为什么一说他的另一面,就要想到特务或间谍呢?” 汤山还是不满:“别卖关子了,你就直说他的另一面有什么吧。” 老头子:“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关于文天祥的另一面,我只告诉你一点:他年少时酷爱下象棋,而且棋艺相当高超,在当时几乎没有敌手。中国象棋史上,南宋末年有个江西弈派,而文天祥,就是其中的灵魂人物。当然,这是他成为丞相之前的事。” 汤山笑道:“这倒是稀奇。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上,从来没提到过文天祥还有这么一出。” 老头子:“文天祥不仅象棋技艺高超,还是盲棋的发明者。” 汤山立马插嘴:“不对吧?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说是唐朝时有个人去蜀中,夜宿农家,半夜听到房东姑妇两人在墙跟下盲棋,并因此学得‘仙家棋法’,此后纵横天下无敌手。” 老头子开心笑了:“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文化。你所说的,是唐传奇《集异记》里写到的一个故事,主角叫王积薪。但那毕竟是小说传奇,还讲的神仙之事,不可当真。真正有史记载的、第一个下盲棋的人,就是文天祥。而且还有棋局留传下来。” 汤山又插嘴:“留传下来的棋局,就是你所提到的《玉帛金鼎》?” 老头子:“可以这么说。但事情的过程远远没那么简单。” 汤山不满:“你这说的有点像废话。” 老头子并不理会汤山的情绪:“在文天祥的生平里,记载最为详细的一次下盲棋活动,是在1272年的五月二日。那天恰好是文天祥的生日,他召集了很多诗酒弈友,在他家玉帛山上的一条溪水边进行庆祝活动,主要节目就是下象棋。一开始都是在岸边,有棋盘棋子,捉对儿厮杀。后来因为酷暑难当,所有人都脱衣下到溪水里。因为水面无法摆棋盘,文天祥又弈兴不衰,于是提议在水面下盲棋。上岸后再记录下来。” 汤山:“《玉帛金鼎》里的‘玉帛’二字,原来指的就是他家后山?” 老头子点头:“没错。” 汤山:“那么,‘金鼎’二字,又是啥意思?” 老头子:“这点后面再讲。生日当天晚上,弈友们都散去之后,文天祥依旧兴致不减,在白天弈友们的对局启发之下,花了一整个晚上,创制了一盘‘炮马胜车’的残局。因它灵感源自玉帛山,故将此局定名《玉帛金鼎》。” 汤山:“听起来,这盘棋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嘛。象棋史上,创制残局的人多了去了,一个普通的江湖棋士都能做得到,他文天祥只不过年代早一点而已。” 老头子摇摇头:“你错了。在后来大多数人的印象里,《玉帛金鼎》只是一盘残局,实际上,它是一部残局书谱的书名,‘玉帛金鼎’只不过是这部书里的第一局。《玉帛金鼎》是象棋史上第一部个人创制的棋谱,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汤山:“他把生日那天朋友们的对弈局全编进去了?” 老头子又摇头:“不是。跟当天生日有关的,只有第一局。其它的,都是在此后许多年里逐渐添进去的。《玉帛金鼎》这部书谱,真正完成的时间,大致在他英勇就义前不久。前后花了近十年,一共四十局,第一局就是‘玉帛金鼎’,最后一局名叫‘单骑见虏’。” 汤山:“单骑见虏?岂不是他自己在《指南录后序》里记载的出使元军之事?” 老头子:“没错。以政治军事融入棋局当中,文天祥也是史上第一人。” 汤山沉吟了一会,才慢慢吁了口气说:“好吧。这就是有关棋局的故事。我从其中只听出了两点与众不同:其一,《玉帛金鼎》不只是一盘棋局,而是一整部残局书谱;其二,文天祥这个人物形象的另一面,就是爱好下棋,而且编了本棋谱,对中国象棋有很大的贡献。此外的意义是什么?值得你费尽心思把我召到这里来,忍着伤口疼痛,艰难地讲给我听?” 老头子笑了笑:“如果故事仅仅如此,的确不值得我费劲讲给你听。以上所讲的,你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到有关记载,也可以在百度上搜到相关资料。一点都不稀奇。更不是什么秘密。” 汤山又不满:“那你讲了半天,岂非在浪费口水?” 老头子笑道:“臭小子太性急了点。故事不铺垫清楚,接下来讲的,你不但会觉得突兀,还会觉得不可信。” 汤山摊摊手:“这么说来,突兀和不可信的那部分,才是故事的核心?” 老头子:“那当然,众所周知的事情,我没必要讲给你听,更不好意思自称是秘密。” 汤山不耐烦:“秘密是什么,你倒是说呀?卖那么多关子,吞吞吐吐的,你不累,我都累了。” 老头子却一点都不急,缓缓道:“大多数人都以为,《玉帛金鼎》只是一盘棋局;少数研究者知道,《玉帛金鼎》是一部书谱,书名只是其中的第一局。而我要告诉你的是,《玉帛金鼎》表面上是一部棋谱,实际上,它是一把钥匙。” 汤山愣了小半天,喃喃道:“钥匙?干什么用的?” 老头子一脸不屑:“废话,钥匙当然是开门用的。它能打开一道奇异之门。” 汤山斜视老头,满脸狐疑:“你确定自己不是瞎掰?欺骗未成年人可是不道德的行为。” 老头子悲伤地叹了口长气:“我就知道你不信。我们家族守护了七百多年的秘密,你却轻率地认为我在瞎掰?你觉得,我费那么大的劲,把你引到这里来,只为满足自己欺骗未成年人的心理需求?那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 汤山张着嘴又愣了一会,咽口唾沫勉强问:“奇异之门,又是个什么东东?” 老头子:“你刚才不是想知道,《玉帛金鼎》中的‘金鼎’二字是什么意思吗?现在告诉你,它指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就叫‘金鼎宫’。我所说的奇异之门,就是金鼎宫的大门。它必须通过棋局才能开启。” 汤山还是发愣,彻底不知怎么插话了。 老头子自顾自地缓缓补充: “要想进这道门,必须走通第一局‘玉帛金鼎’;要想从里面出来,必须走通最后一局‘单骑见虏’。而要想在宫殿里安全无虞,活着出来,就必须走通《玉帛金鼎》里所有其它三十八盘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