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谷里的冬季,决没有半点诗意可言。 沈如松睡不着,他紧紧抱着双臂,浑身蜷缩着抵御寒冷,棚子顶上的厉啸声一阵高过一阵,已经到霜降节气了,狂风暴雪一道凶狠抽打着薄薄的板子。这群境地可怜的俘虏兵们只有几层油苫布来当做帘门,那股彻骨的寒意在疯狂侵蚀进来,直达沈如松的骨髓。 寒冷驱散了沈如松的睡意,他努力裹紧了身上的皮子。这张打满了补丁而且没有鞣制过的皮子是用一条人命换来的。自从上一次在谷地内的***后,部民再没有对这帮格外桀骜不驯的俘虏们有任何好颜色,在人人都挨了一顿毒打后,所有人都被蒙住眼睛丢去了不知何方的一个矿场里,毋庸置疑,这是要做奴工,活活饥累到死。 而这张皮子,是下工后,在地下狗洞,一个用命做赌注来换取基本的食水、衣物的生死场来,沈如松活活打死了一个野人,从他身上扒来的。 在寒冷和饥饿前,人的意志会被瓦解,荣誉会被隐藏在心底的最深处,每个人都置身于荒芜而绝望的矿场里,那些生死战友也和沈如松一样,变得越来越虚弱,变得越来越……没有人形。 这距离死亡倒计时还很久。 沈如松听见外头碾过冰渣子路的牛车的艰难行进声。在白茫茫飞着鹅毛大雪的昏沉原野上,冻得坚硬如铁的土路,车轮碾破冰层,发出瘆人的「吱嘎吱嘎」声。沈如松不禁想到车子上载的是带血的矿还是带血的人?黑暗棚子里,臭烘烘的人们在熟睡与冻醒间徘徊着,喉咙咕哝着,偶尔的呜咽声或是在喃喃梦语,不自觉地将脑袋垂到同伴的肩膀上,又无意识地随着冷风的切割颠簸而挪回去。 几缕光线耷拉了进来,沈如松鼻孔前冒着白汽,一种发颤的悸动升起,他饿了,很饿。每天高强度砸石头十二三个小时后,得到的只有两碗不太热的稀饭。沈如松看到来自谷地的牛车运来了一袋袋的麦子和肉干,明眼人都看得出,守卫消耗不了那么多。这些食物做了最简单的筹码,拿来割裂俘虏的团体。 谁挖出矿的多,有饭有衣,谁指认了想要逃走、搞破坏的人,发去轻体力活,谁杀死了这种人,脱离苦海。 在极度贫瘠而苦寒的鬼地方,活下去的欲望总会走向极端,极端的低,或者极端的高。 沈如松忍不住咬下了一块皮子慢慢咀嚼着,涩味腥味一齐冲进喉咙,他本能想吐出来,饥饿的本能又驱使他吃下去。 他掰着指头算起距离逃脱小队成功逃亡有多久了,起码半个月了,如果真能顺利,现在他们已经越过珲江,回到北琴基地了。 可是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这个矿场不在天堂谷,甚至当初送来都坐了一天一夜,天知道他在哪里?! 沈如松牙龈咬的都有些出血,他年轻的心里同样泛出血来,他知道自己得坚持下去,等到脱身那天,他身边还有几十个战友,李敏博,杨旗,邓丰他们,每一个都是交托后背的兄弟。为了他们,沈如松都得坚持下去,更何况家里还有妹妹,母亲等着,还有麦秋,还有很多很多人。 在反复挣扎下,沈如松昏昏睡了过去。 感觉仅是一瞬,沈如松又被惊醒过来,猛然的寒风透过了棚子,野人工头咆哮着叫所有人起来干活。 满目的困倦,沈如松与睡他身边的杨旗互相扶着出了棚子,半个月的折磨已经叫二人瘦得厉害。放眼望去,在黑白相间的采石矿场里,数千名奴工在巨大阶梯间奋力砸着矿石,只为换取午间一顿半饥不饱的劣饭。 与还分在一起的几个战友交换过眼神,沈如松压抑住扑过去将这个野人工头打死的欲望,裹着保暖还行的军衣进到户外。至于军衣的臂章?就算是留着的,也在路上扔进了火中,不可能让臂章受到一点亵渎! 「你们几个,去推矿车!」 推矿车是极苦的活。野人也有少量的大型车辆,但早都是旧日封存在矿场里的破车,几番维修才得以从地下拉出人力畜力实在没法运动的矿物。上坡时,经常要数十人前拉后推。重达几十吨的车辆一旦空刹,就不是累死人一说了,能一连撞人撞成一滩泥。 沈如松等人默默向下走去,沉默能节约体力,不料脸黢黑的邓丰突然塞给了他一块不大的饼子。 面上没任何反应,沈如松迅速将饼子藏在衣服后,拧了一半给杨旗,等一口嚼碎吞下,沈如松才低低问道:「你小子还藏着?」 邓丰作为一个老兵油子,沈如松知道他在基地里时,柜子就藏着酒肉。但到了这么个鬼地方,他还能搞到吃喝,确实有一手。 「老子睡得少,能动。」邓丰没过多解释,沈如松也不多问。 到了矿车的地方,这辆破大车已经地听了半晌发动机空转,旁边的工头脸黑地赛过天上的雨云。开车的司机迎着海兰江吹过山的凉风,探出半个身子朝后扫了两眼,果然,车后轮又倒霉催的陷到泥潭了,看那轮胎,溜地是油光水亮。 沈如松心说今儿个真尼玛是个忌出门、宜动土的好日子,他一边摩挲着胡须,一边捋着寸头,嘬着嘴盯了几眼黑黢黢的车顶板,轻轻骂了声:「草」。 这是大车陷泥巴里了,最是险的事,一个不好,大车侧翻,再是本领大都难逃。 周围的俘虏和奴工都知道这事要命,一个个都不愿动,架不住工头鞭子和吃食相威胁,一个个只得拉上绳子,站到后车,准备用人力去搏一搏。 「我真是草了这老天爷了。」沈如松瞅了眼自家溅满了褐泥的裤裆,极想悲愤地冲天大骂。但是他不想浪费力气去骂。 司机跳了下来,拳头一边砸着后车厢油苫布,一边咆哮着叫人都滚下来,扒掉一点矿石给车减减负。。 在众人的一齐发力下,这台装满了铁色矿石的重卡像垂死的老头般咳出几大股呛人尾气,非常给脸面地向前奋力移动着,,这终究是回光返照,站车旁的几人都没来得及搭把手送力,车就瞬间颓然跌回坑里。 沈如松喉头堵地慌,他在心里嘟囔着:「妈的冬天了还是这么闷……」 大车司机看上去是一个南方人?珲江以南人?沈如松觉得这人微微眼熟。司机指挥着先把长得矮的派去钻车底下,把坑壁给挖斜喽,众人七手八脚地往里头递铲子填稻草,少数几个机灵的没等指示就卸了木板,摆直了垫轮子前边,这一举措当即得到了司机的夸奖。不消半刻钟,等那个矮个子灰头土脸爬出车底,连车辐条都绑上了大号扳手。 矮个子耷拉着眼皮哼了声,沾眉头的泥「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他撩起衣服下摆随便大差不差地抹了抹,那自然是抹了个满脸花,他闭紧眼睛,抠着眼角,还没抠舒坦呢,听得人喊着他名字叫去帮忙,便只好「诶诶」了声,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人挨着人的车后栏板,双手抵着,也不睁开眼。 「我数三个数,油门踩最大!」工头拢着手,对司机吼道,见司机伸手比了个「六」,他侧身攥住车蓬架子,后车镜映出了青黑色的沼泽地。 司机「呸」地吐了口唾沫,咆哮道:「听好了,给老子使劲推噢,一,二,三,推!」 「推!」众人怒吼道,毫不吝惜声带,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仿佛这样是确确实实能带来额外的力量。不过重卡显然不打算买他们的帐,轮胎飞转,泥巴乱溅,吼声到最高潮,它也到最高点,吼声落下,它也跟着落下。 「妈的……」未能一次功成,沈如松低低骂了句。然后看见司机叫了几个人绕到车后,掰过肩头,反着身子倒提住车保险梁,招呼着来 两个人跟他一样,好把车身给尽量提高点喽。 「三、二、一!」沈如松喘了几口大气,数着号子,这硬怼上二三十吨的铁疙瘩,高友明顿时涨地额头青筋绽开,喉咙深处榨出的声都变了形。感到车给顶上去了,趁着力还没用尽,沈如松「啊啊」叫着,咬着牙嘶着声鼓气道: 「加把劲!加把劲!」 发动机输出的几百匹马力加上轮胎下边的摩擦力和数十个人的吃奶力气,到底是暂时战胜了地球引力。末了,卡车浑身一颤,车屁股黑烟一喷,爬出了坑,油门没松下,继续欢快地往前冲了十几米才缓缓停下。 车爬出了坑,却有人掉进了坑里。 当有人摔了个狗啃泥时,周边的家伙首先是哄笑起来,丝毫没顾及本身其实也不比摔跤的那哥们更体面,等到那个脸朝下,头浸泥坑里的哥们半天没动静了,这才慌里慌张地给他捞了起来,看那副双眼紧闭,鼻头没气的样子,似乎是真死了? 一群俘虏和奴工拖出了倒地者,又是按压胸口,又是拍打脸蛋。众人看这小子还是没反应,不由得齐刷刷把目光投向给人做心肺复苏的沈如松。 推个车淹死了个人,不管是挂掉的那位还是活着的诸位,讲出去确实过于难听,但并不耸人听闻。当司机和工头一道来查看时,倒地者已经彻底没了呼吸,只有沈如松还在奋力抢救,但是他得到却是一句冷漠的: 「死了就死了,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