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杜先生不领情,硬邦邦地回答:“我跟南京政府共进退,他们走,我也离开上海。” 土先生又冷笑一声:“走这个字,对杜先生来说,谈何容易!据我所知,您的势力在上海,事业也在上海。中国有句古话: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到别的地方,您还能一呼百应吗?” 杜先生心中一凛,沉默不语。土先生说的不错,他的徒弟遍布上海,他安身立命的的商业利益也离不开上海。 土先生继续说:“您每天要赌一场十万八万的牌,接济徒子徒孙与父老乡亲,拖着一个安富尊荣的庞大家庭,家人从不曾吃过一日苦。表面上看,您万金一掷了无吝色,可据我所知,您早已债台高筑,积欠银行和私人的款项高达三百余万元。在上海,您还能撑起门面,维持一个空心大佬倌的架势。而离开上海,您往哪里走?又能往哪里走?” 杜先生只觉得脊背发凉,土先生今天来,决不是莽撞之举,事先已做好精心调查,将杜先生底细摸得门清,三只手指捏螺蛳——吃定了他。 “您是吃定我走不了了?” 土先生点头:“走,可以。但世间再无杜先生!” “那我留下来,住在租界,不问政治。我只在闹市隐居,不一定非要跟你们日本人合作。” “杜先生不要这么快拒绝,先听听合作的条件,再做决定不迟。”土先生得意洋洋地说,“以后,我大日本皇军只跟您一个人做生意。我们需要棉花、大米、煤炭等各种物资,而您握有独家贸易垄断权。此外,上海的黄赌毒外门生意,也归您一个人管。如果答应,您将富甲上海。这样的条件,我想您无法拒绝。” “仅仅是做生意?没这么简单吧。”杜先生阅人无数,知道日本人给你一颗糖吃,必定背后要挖一个大坑让你栽。 “生意只是一方面。”土先生继续说,“杜先生,您在上海深孚众望,登高一呼,莫不景从。我们希望由您出面,组阁上海新的市政府。只有您,才有资格坐上海市长这把交椅。届时,您就会是上海最有权势的人物!” 杜先生心里一格登:说的天花乱坠,原来是想让我出任伪职,当日本人傀儡。 “土先生,您太抬举我。”杜先生摇手,“杜某只想当好上海第一市民,不想当上海市长。” 土先生变脸,换上一付严厉的表情:“杜先生,您既已失去离开上海的一切希望,就应该彻底而充份地和皇军合作。舍此,别无出路。” 杜先生沉吟。他天生不会拒绝别人,此时正在盘算如何措辞,既断了对方念头,又不让他太难堪。 “我需要跟家人、朋友商量一下。” 土先生误以为对方心里动摇,又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说:“我不是立时三刻要您答应,可以考虑,但不能拖太长时间。不过,据我所知,您在此次事变中出钱出力,奔走呼号,忘寝废食地支持国民政府,组织门下徒子徒孙建立苏浙别动队,与皇军作战,严重迟滞皇军军事行动,造成重大伤亡。我希望您拿出合作诚意,立刻停止上述活动,为今后合作做出一个良好姿态。” 杜先生乐意:“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为国尽力,难道有错?合作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如此要求,太过分了吧。” 土先生面色一凛,说:“如果杜先生不肯为皇军效力,战后我们要列举你对皇军的敌意行为,然后施以膺惩。我希望您悬崖勒马,给自己与家人留条后路。” 面对着如此强横霸道、无理可喻的人,杜先生真是啼笑皆非,怒火中烧,可是他拿对方毫无办法。租界是法国人领地,对方来去自由,毫无阻碍。 第二天下午,杜先生正在拉斐坊与徒弟促膝密谈,忽闻窗外天空中传来隆隆飞机声。今天的飞机似乎飞得特别底,巨大声浪略过一排排房子,仿佛要把屋顶掀翻一般,震得窗户与门嘎嘎作响,惊扰了杜先生师徒俩谈话。 正感烦躁之际,四太太一脚踏进客厅来,屋子里顿时响起清脆悦耳的京片子。四太太是京剧名伶出身,发音咬字字正腔圆,十分悦耳。她说:“今儿个可怪啦,这架飞机,怎么一直在咱们的头顶上转呀!” 一句话兜起杜先生一桩心事,他眉头一皱,侧耳倾听。越听越不对了,杜先生唬地跳起来,夺门而出,窜到天井里面。他手掌搭凉棚,仰起脸迎着刺目的日光,朝天空眺望。万里无云的天空中赫然出现一架日本军机,翅膀上髹漆的红色膏药特别醒目。它飞得异乎寻常地低,在辣斐坊杜公馆头顶上盘旋,绕过来又兜过去,时而俯冲低掠,时而昂首跃起,久久不肯离去,机翼下挂的炸弹清晰可辨。 “快躲起来,日本人要扔炸弹了。”姚太太惊恐。 杜先生脸色骤变。昨天土先生的威胁言犹在耳,他不禁忧心忡忡,转身又匆匆跑回客厅,往沙发上沉沉一坐,两眼发直,谁也不搭理,定定地出神。 徒弟胆战心惊地说:“先生,日本人不会真的对法租界扔炸弹吧?” “嗯?”杜先生像是猛地被他惊醒,眼睛望着徒弟,回答:“姓土的无非是想逞逞威风罢了,炸法租界他没这个胆量。” 于是,杜先生将昨天晚上土先生来访的事告诉他。 听罢,徒弟忙点头:“对对对,今天这一番表演,无非是表示他能调动得了飞机,飞到这里来兜几个圈子,用意是吓吓我们。” 四太太插嘴说道::“说不定他们也真的是来侦察什么的,自从闸北江湾开了仗,咱们这儿,大门口天天车水马龙,达官要人,出出进进。即便不扔炸弹,把情况探知去,终究不妥。” 杜先生不置一词,只是瞥一眼四太太,作个无言的苦笑。客厅里静了,大家都各怀心事,默不作声。窗外,飞机还在盘旋不去,声浪喧嚣,一阵阵扑进屋内,让人分明感到空气在颤抖。四太太说的对,此地终究不安全。 终于,徒弟灵机一动,双手一拍,欢声的喊了起来:“先生,我有个对付他们的好办法!” 杜先生望着他说:“你且说来听听看。” “先生,最近我在蒲石路(今长乐路)买了一幢公寓,十八层楼的洋房。地点适中,房子也很讲究。先生跟嬢嬢何不搬到那边去住,一来避人耳目,二来十八层楼公寓房子,先生住在中间,日本飞机即使再来,也是什么情形都看不出来的呀。” 杜先生一想,这个主意确实不错,问声四太太,她说毫无意见,于是一声决定,说搬就搬,四太太从辣斐德路搬到蒲石路,住进十八层楼的公寓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