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箴犹豫片刻,问:“这事儿父亲知道么?父亲也赞成?” “这是家里老太爷的意思,您还信不过自己嫡亲祖父?”近侍这么说,显然就是昭武伯要么还不知道,要么不赞成了,顾箴就觉得不妥:“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听听父亲的意思吧?” 近侍说道:“怎么可能不问过伯爷呢?老太爷已经写了亲笔信过去了,您就放宽了心,只管听家里的……家里难道还能害了你?” 顾箴很是纠结,她总觉得这么做不是很厚道,好吧这种庙堂争斗,谁厚道谁死的快。 问题是,淳嘉的信用实在不怎么好啊! 他要真是个守信的,这继后之位还能轮到顾家? 他们抛开有着多年交情的摄政王,选择淳嘉,真的划算么? “……那我要怎么做?”顾箴思来想去,在近侍不住的劝说下,到底还是屈服了。 毕竟近侍反复强调,她进宫这些年,从来没得宠过,膝下现在虽然养了个皇子,却因为生母乃纪氏嫡女,十分的尴尬。 将来别说给她做老来依靠了,不拖累她就不错了。 不趁现在这个机会博一把,她前途可以说是一片昏暗……这才二十来岁的人,难道就这么认命了? 家里老太爷一把年纪的人了尚且在雄心勃勃的想给子孙们谋一份基业呢,顾箴凭什么得过且过? 而且定北军是朝廷养着的,又不是摄政王的私军,本来就应该忠诚于淳嘉而不是摄政王。 反正于公于私,顾箴与顾家,都该接受天子伸过来的橄榄枝。 顾箴就很无奈的问,“难不成直接跟那四家的妃子抢后位?洛氏她们虽然年轻,又时常在贤妃手里吃挂落,但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如果家里指望她去跟洛氏那四位怼上……顾箴觉得,这种差使,放眼六宫,除了绚晴宫那位主位,其他人应该都做不到。 索性近侍笑了笑:“您放心罢,只要您心里有数,到时候配合着做就成。其他的,自有家里,还有陛下、慈母皇太后去料理。” 毕竟顾家虽然急着延续家声,却也不是傻的。 皇帝母子刚刚打算放洛氏那四家鸽子,谁知道会不会也晃点他们? 所以劝说昭武伯抛弃摄政王转投淳嘉的事儿,怎么也得顾箴坐上后位之后,才会开始——其实也是顾家老太爷知道儿子怕是不会同意,打算先斩后奏。 到时候嫡女都正位中宫了,顾芳树去跟摄政王说他没有这个意思他还是向着摄政王的,摄政王能信? 当然这些就不需要告诉顾箴了。 她们主仆商议停当的时候,太初宫,云风篁正与淳嘉见礼毕,暗示皇帝挥退左右,就开门见山的问:“陛下,太后娘娘可是对妾身有所见责?” “… …”淳嘉沉吟了下,方才说道,“母后是有些顾虑,朕正在与她解释。” “若是能够轻易解释清楚,陛下也不会烦扰在心,以至于连陈竹都看出来了。”云风篁叹口气,“只是……却不知道妾身做了什么,叫太后娘娘这样震怒?虽然太后娘娘卧病别有缘由,可这些日子,拘在一宫之中,想也难受。” “若真是妾身的过错,总该前往请罪,任凭处置,免得太后娘娘心下不愉,于凤体不利,更叫陛下操心才是。” 淳嘉知道她这番话的真心程度很是可疑,本质目的还是为了打探消息,但眉宇仍旧下意识的舒展了些。 但袁太后厌烦云风篁的根源,他倒是知道,却不好说——说了一准火上浇油。 此刻沉吟了下,就微笑道:“只是些许误会罢了,毕竟宫里从前你也知道,纪氏当权,自然见不得朕身边的人齐心协力。母后这两年操心太过,精力不济,有时候难免也会中计,有些想法。这都是人之常情不是么?慢慢儿说着也就没事了。” 云风篁看着他眉宇间的疲乏有片刻的怔忪,是想起来当初谢风鬟被汪氏拖着游街之后,谢氏女的名声一日之间狼狈不堪。 那时候戚九麓尚未长成,闻讯赶到谢府安慰她——戚氏是不想他走这一趟的,因为他们还没想好这门亲事要不要继续,如果需要继续,他去谢府也就去了,正好彰显他们戚氏的宽容与义气;可要是他们不结这个亲了,不免就要尴尬了。 但他还是顶着众多长辈的压力跑了出来,那时候他还没束发,面容尚且稚气,眉宇间也是这样沉甸甸的烦恼与束手无措,他也的确该烦恼该束手无措,他才比她大那么点,何尝见过这样的阵仗? 又哪里有什么解决的良策与能力? 现在想来戚九麓当时心里的慌乱不在她之下,却还努力的在她面前装云淡风轻…… 当时她是怎么回应戚九麓的呢? 好像什么都没说。 看到他眼泪就下来了。 他见着就很急,平常他们在一起,都是她说的多,扬着下颔颐指气使,一会儿一个主意,叽叽喳喳的没个消停的时候,戚九麓尽管千依百顺,却很少开口。毕竟他从落地就是戚氏的宗子,长辈调教十分严苛,养就了冷峻寡言的性.子。 那天却格外的话多,差不多想尽了办法哄她。 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也记不太清楚后来是怎么收场的了,反正就记得戚九麓翻来覆去的说“我在呢”。 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直到如今也是真心实意。 云风篁信。 但事实就是,真心实意也不一定抵得过浊世滔滔啊。 她自失的笑了笑,回过神来,就见不远处淳嘉目光复杂的看着她,缓声 道:“这是怎么了?” 云风篁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把面颊,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浸透了整张脸。 “只是觉得妾身似乎命格不好,刑克夫家。”她张了张嘴,搪塞的说辞瞬间浮上心头,但这一刻,数年前戚九麓疲惫无奈还强装镇定努力为她遮挡风雨的神情,似乎与淳嘉适才重合了。 贤妃难得流露出真切的脆弱与茫然,“从前家里做主跟戚九麓定亲,结果长到十二岁上出了姐姐那事儿,谢氏且不说,他本来作为戚氏的宗子,在北地很是风光的,自此却到现在都受着暗中的嘲笑;进了宫来呢,如今又害陛下为了妾身,同慈母皇太后意见相左……可能妾身最初就不该流连尘世,合该早早出家去的。” “说的什么糊涂话。”淳嘉微微皱眉,说道,“你那姐姐的事情不是查的很清楚了?不过是受人算计罢了。至于戚九麓,他堂堂男儿,被嘲笑几句,是什么大事?若是这样都算委屈,那朕在纪氏手底下近十年,听过的奚落嘲讽试探那许多,是不是就不要活了?” 云风篁惨笑了下:“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妾身难过的是,如今前朝之事已经够叫您操心的了,妾身在这儿帮不上您不说,还让您跟太后娘娘为难……妾身这都是什么命?总是牵累在意妾身的人。” “早知道这样,当初礼聘懿旨下去,妾身还不如趁学规矩时坏了容貌什么的,再不进宫来害您!” 淳嘉听着这话,微微沉吟。 他一早知道云风篁对戚九麓其实余情未了,就算不是男女情爱的惦记,却至少带着愧疚与弥补的心思。 站在公允的角度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云风篁同戚九麓这对青梅竹马,不像他跟袁楝娘,早已在重重压力下,耗尽了对彼此的指望。他们之间虽然谈不上相敬如宾,却绝对两情相悦。如果不是飞来横祸,正是门当户对的一双人。 甚至戚九麓婚后还追来了帝京,可见念念不忘。 如果云风篁转眼就将这竹马扔之脑后,形同陌路,那这心性也忒寒凉了点。 但正所谓情不自禁,听到贤妃承认戚九麓也是“在意妾身”的人,他还是觉得一阵怅然。 好在他不是初登基时的少年天子,近十年磨砺,错非故意,早就喜怒深藏于心,此刻只略作停顿,就温言说道:“好好儿的说什么丧气话?一家子过日子,哪有天天太太平平的?些许口角,过些日子就好了。怎么就扯到了刑克上头去?都是做母妃的人了,说话还这样没分寸。” 见云风篁哽咽不语,有些无奈的叹口气,起身走到她身侧,递过帕子去,“还是你觉得,朕这般无能,只能给你空口许诺?” “妾身只是不忍见陛下政务繁忙之余 ,还要为妾身额外操劳。” 淳嘉觉得这话应该是不相信了,他沉默了会儿,说道:“哪里有什么操劳不操劳的,若是你要做的事情江夫人不许,你却偏要做,江夫人一准拦得住吗?” 但你跟袁太后又不是亲生的,亲生的怎么闹都没关系。 像她小时候跟谢风鬟争宠,哭着闹着说江氏偏疼姐姐不疼她的话,讲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当时何尝不把江氏气的死去活来,但气过了也就算了。 她也好,江氏也罢,其实都不相信江氏不心疼她……要是云风篁真觉得亲娘不疼自己,说实话她也没那底气反反复复的闹。 可淳嘉跟袁太后能这样不见外? 云风篁觉得不太可能。 这要是她跟江氏那样亲密的娘儿俩,袁太后还用得着借刀杀人利用宣妃?直接趁淳嘉不在,派人过来一杯鸩酒下去,回头淳嘉知道了再生气再舍不得再难过,跑去春慵宫同她咆哮一番,冷战些日子……完了也就和好如初了。 她以前对谢风鬟做过的混账事情多了去了,江氏一壁儿安慰谢风鬟,一壁儿口口声声骂她“个昏了头的小王八蛋,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才生到这么个讨债的”,却也没耽搁悉心照顾亲生女儿不是? 换了谢风鬟这么对她,你看江氏翻脸不翻脸。 云风篁一时间有点心灰意冷,她从被江氏打消了得过且过的念头后,就从一个极端到另外个极端,不但不想死来了,还卯足了劲儿盯牢了母仪天下的位子。 她知道淳嘉对她好,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地位,乃至于谢氏的崛起,都是淳嘉给的——所以她加倍的警惕淳嘉。 因为他能给予也能收走,自己的荣辱乃至于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在她无力反抗的情况下,她根本不敢沉溺进这种宠爱里去。她甚至很难容忍天子对她的任何拒绝,不管有什么样的合理的理由,云风篁都觉得,这是在提醒她,面前的这个人,可以对她一言而决。 他说不行就不行。 如此的残酷与绝望。 况且淳嘉对她的宠爱也没到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比如说他从来没想过让她做继后。 故此云风篁戒备的心安理得。 但或许是想起了戚九麓,也曾有过淳嘉如今的为难,她忽然就后怕起来。 如果早知道跟戚九麓有缘无分,她会怎么做呢?是跟他保持距离,好聚好散;还是对他更好一点,让他更加不能忘记自己? 云风篁不知道,任何一种设想都觉得揪心的痛。 她跟戚九麓是不可能再继续了。 再多舍不得也只能是舍不得,而且必将为岁月所淡却。 她甚至扼腕当初年少轻狂逼着他许诺不会娶其他人,不会善待晁静幽。 那个时候 她锋芒毕露肆无忌惮,总觉得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总觉得自己过的不舒服戚九麓凭什么娇妻美妾继续他的人生、尔后顺理成章在一大家子的环绕下,将她忘记? 现在她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 她宁愿他忘了自己好好儿的过日子,这无关于她在宫闱里风生水起——哪怕她这会儿失宠又失势被打落冷宫,前途叵测,她也希望戚九麓能够重新开始,有真正温柔贤惠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光大戚氏门楣…… 人的想法变的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与迅速。 云风篁心里突兀涌起了预感,就是她此时后悔当初未曾体恤戚九麓,以后会后悔此刻未曾体恤淳嘉么? “……妾身一定要做的事情,母亲当然是拦不住的,不但拦不住,还得耐着性.子为妾身的胡闹善后。”沉默良久,她幽幽的说道,“可这也不过是依仗她宠爱妾身,不顾她伤心难过罢了。” “慈母皇太后很不容易,妾身不敢叫陛下为了妾身使她不喜。” “左右妾身年轻,为了长辈的解颐受些委屈,也是理所当然;再者,入宫以来,三番两次蒙受陛下偏爱,为此取悦慈母皇太后,也是应有之义。” 语未毕,已经感受到淳嘉按在她肩头的手下意识的攥了下,旋即担心捏疼了她,速速松开。 年轻的天子俯首亲了亲她面颊,含笑说道:“朕会说服母后的,不让母后伤心的那种……你就别牵肠挂肚了。朕是母后养大,岂能不知道母后性情?” 他心情很不错,因为感受到贤妃是真心实意说这番话。 对于贤妃的为人来说,哪怕只是一时冲动,也是非常难得了。 那他更加不能让贤妃受委屈。 不然这妃子回头回过神来,谁知道会怎么想? 这时候皇帝没有考虑贤妃是不是再次以退为进,实际上云风篁这回也的确没有以退为进的想法。 ……离开太初宫之后,她站在太液池畔,举目朝春慵宫方向看了片刻,冷冰冰的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