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乐 第十五章 索魂司命
她感觉到身后靠着的人似乎僵了一僵,却没理会,自顾自讲下去:“可是后来有一天,玉玦丢啦。她特别伤心,因为知道,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慢,慢慢地低下去,随后是良久的沉默。 ……嬴钧:“你睡着了?” 安乐低声嘀咕一声:“没有。” 她的声音有些模糊,清清嗓子又继续往下说:“没想到,不可能的事真的发生了,玉玦竟然回来了。看见失而复得的玉玦的那一瞬间,公主觉得,仿佛自己曾经丢掉的那一片天地,一片一片的,像雪花一样落下来,重新补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啦。” 她仰起头,一下子对上他低头看她的双眼,眼中闪烁着星星,显得异常宁静,又有几分俏皮:“故事讲完了,到你啦。” 原本安乐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弱,话语间的间隔也越来越长,嬴钧都以为她下一刻就要睡着了。没想到,让他讲故事时,她那一双眼睛倒是滴溜溜地转着,映着明亮的星光。 嬴钧哑然失笑。这小姑娘,还是想套他话呢。 他从善如流,温润的嗓音便在她头上响起来:“从前,有一位公子。” “这公子是你吗?”安乐嘀咕。 “……不是。” “这位公子,曾经有一个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姑娘貌若天仙,秋水为瞳,芙蓉如面。其实是个很俗套的故事,两人相见、相爱,公子带着她骑马出游,他们一起看奇石瀑布,看火树银花,还躺在河边看星星……” 安乐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她忽然有一丝恍惚,莫名地觉得自己不该穿着青色胡服,而应该穿着一身红色衣裙。 或许是太平总穿一身红衣裳的原因吧,她脑海中总觉得,一个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小小公主,会穿着一袭鲜亮的红裙。 她该是有人爱着的,会有人抱她入怀,给她讲故事——就像此刻那样,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说话时他的胸腔微微震动,隔着衣服传过来,是满满的、有人可依靠的安全感。 嬴钧的声音还在继续,却不知不觉地冷了下来:“姑娘明明应该很爱他,可后来又不爱了。” “公子觉得自己分明拼尽了全力,却仍然只能看着他们两人渐行渐远。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经历诸多波折,她还是要嫁给他了。” 讲到那些纠葛的情情爱爱的部分时,怀中的小人儿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也是,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这无趣的故事,又怎么能听得懂呢? 嬴钧的声音放轻了些,但还是慢慢地继续讲下去。 “……可是最后,姑娘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嫁给他。她穿着火红的嫁衣,比黄昏时大河边的云霞还要绚烂。可她那样美,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最终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道:“故事讲完了。” 此时的安乐已经垂着头睡熟了,发出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她或许做了什么美梦,睡颜恬静而安宁,不时还咂咂嘴。 嬴钧的嘴角忍不住轻轻勾了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又在即将碰到她星光下细腻光滑的脸颊时顿住了,纤长的手指向旁边一侧,把她掉落的几缕长发拢到了一边。 此刻,她在安静地睡着,他在安静地看她。星河璀璨,天地静谧,美好得仿佛万物都屏住了呼吸,不忍打扰这一刻的平和安宁。 星光涌动的河水中忽然窜出一朵银色的小小浪花。嬴钧一惊抬头看去,正看见一尾银白的小鱼跃出水面。 他回过神来,把盖在安乐身上的外袍掖了掖,面对着星光湖泊的幽幽光亮,重新开始凝神思索。 晟国在这个微妙的时间出手刺杀他,究竟会图谋些什么? 他眉头渐渐紧蹙起来,专注想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侧着头的安乐重新睁开了眼睛。 在漫天星辰的照耀下,她洁白的面庞笼在阴影里,眼角似乎也坠下了几颗流星,微弱的光芒无声无息,一闪而过。 四下里重新恢复了最初的静谧。 暖风习习,星河闪烁,这里似乎没有任何时间流逝的迹象,星空永驻,星河永流。 不知过了多久,芦苇荡的远处忽然吹来一阵风,送来了飘飘摇摇的乐声,带来苍茫而广袤的气息。 嬴钧警觉地抬起头,片刻后便感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袖子,怀中的少女默不作声地坐了起来。 这声音……是埙? 两人都没动,默然聆听着埙声慢慢由远到近,视野尽头的湖水中翩然而来一叶小舟,舟中立着一粒墨色人影,埙声渺渺,衣袂飘飘,在璀璨流动的天地星河之间,恍若神仙。 小舟又近了些,逐渐能看清那高大的黑衣人了。他似乎并未注意到不远处岸上的两人,只是投入地吹奏着陶埙。 小舟周围有一圈银白的光晕。细细看去,似是有光彩莹然的银色鱼群随着小舟游动跳跃,把舟中人的身前身后映照得一片皎洁。 星河,小舟,埙乐——明明应该是诗情画意的场景,但不知为什么,一种隐隐的压迫感随着黑衣人靠近逐渐加深,埙声越发显得诡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曲终了,小舟也飘近了。他们这才发现黑衣人生得十分高大,周身环绕着凛然慑人的危险气息。他的五官也生得极威严,剑眉入鬓,还未开口,目光一扫仿佛就是一道凛冽的剑光。 黑衣人放下埙,亲昵地拍了拍它,自言自语笑道:“这声音不错,果然是最像人声的乐器。” 嬴钧和安乐:……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一拍,那圆滚滚的胖胖乐器就跟变戏法似的凭空消失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岸上此时已经站起来的两人,忽然唇角一勾:“哟,来啦。” 嬴钧侧头用探询的眼神看了看安乐,安乐无辜地眨眨眼,两人心照不宣——不认识。 ……这人怕是个自来熟? 此时,小舟已经悠悠然靠了岸,黑衣人衣袂一动,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莹亮河水旁黯淡的河岸上。 嬴钧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将安乐半个人挡在了身后,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一开口语气依然温和疏离:“这位神君是?” 黑衣人眯了眯眼,没有放过他的这个小动作。片刻后,他玩味地笑了,微一偏头:“我是大司命。” 昭地上古以来便有传说,大司命与少司命是通司凡人生死之命的神君,少司命司生,大司命司死。 虽说神鬼之说为人津津乐道,可大凡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不能当真。不过,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把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而这对司命神君的形象总是少司命白衣蹁跹、和蔼可亲,大司命则黑衣沉肃、凛若冰霜。 所以,这便是那位黑衣死神? 传说有点不靠谱啊。 先是遭到刺杀来到这星落成河的幻境,然后遇见民间传说中的大司命,安乐的世界观被颠覆了。 挡在前面的嬴钧没说话,只是又往旁边倾了倾,几乎遮挡了她大半个身子。 大司命径自上下打量了他们半晌,忽然笑眯眯道:“啧,看来是全忘了,你们可共用着一条命呢。” 什么? 安乐一时觉得自己耳朵怕是出了问题。不,脑子八成也出问题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前面的嬴钧,正看到他皱紧了眉头,望着对面的人:“共用一条命是什么意思?” 大司命没回答,径自从袖中掏出一支笔来,那笔模样颇为奇异,笔杆漆黑,上有殷红斑点,如同点点鲜血。 “唉,好久不用,手都生了。月老红线是这么画的么?”他嘀咕着抖了抖笔尖,随后似乎随意挥了几下,一条纤细的红线竟就这样凭空从笔尖延伸了出来。 说是月老的红线,可是那红色怎么看怎么诡异,仿佛空气无形中被划出了一道细长蜿蜒的伤口。 嬴钧下意识感到不好,刚一抬手挡在安乐面前,那红线竟突然消失了! 大司命分明没做什么,可他一抖笔尖,安乐只觉得眼前一道红光闪过,指尖忽然一凉。 她连忙抬起手来,只见右手小指上,暗红的细线打了个精巧的结,若隐若现地一直延伸到了……嬴钧左手的小指上,也打了个结! 一条红线,把他们两人连在了一起。 安乐一脸呆滞。虽然明知道气氛不对,可……她是不是,该暗戳戳谢谢大司命? “哎呀,红线应该绑在哪根手指上来着?还是应该绑在脚上?” 大司命突然一脸纠结,“……算了算了不重要,我又不是正经月老。哦对了你刚才问我什么?” 他皱着眉敲了敲脑门,“这神啊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大好……哦是了是了,你问我共用一条命是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字面意思啊。要说得更通俗易懂的话呢,”他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容,“你们两个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