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山阿 第十章 绿竹猗猗
云容莞尔,又看墙上挂着的剑。 宝剑修长锋利,剑身从上至下都饰有玄色菱形暗纹,剑格镶着绿松石,近格处有两字鸟篆铭文,“正则”。 正礼仪而明法则,正是剑主人的写照。在湘水边遇到岺均时,他便佩着此剑。 云容过足了眼瘾,翩翩然走到楚岺均对面坐下了。小几之上,有砚、有墨,有聿一支,左上角一小堆木牍,右上角则是成捆的竹简。 “眼下,其实暂时没有什么事……”楚岺均掂量着话头,迟疑着慢慢开口。 虽说收了这个门客,可他是真不知道能让云容做些什么。 门客先生么,自然是要出谋划策的,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能做什么呢? 云容身子往前一顷,胳膊肘抵着几面,撑着脑袋一歪头,对着他眨眨眼:“兄长全不用这么客气,我便打打下手罢了。这些竹简似乎是兄长随手写的,尚有许多处涂改,不如我来誊清一份?” 云容一歪头,散下来的乌发便从肩膀处滑下来一把,垂在月白丝袍上,看着便叫人觉得凉沁沁的。 若有若无的杜若香气钻进了楚岺均鼻子里,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回想起自己掉进小舟里时,身下那个软软凉凉的纤瘦身躯,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 他刚想应一声,却打了个喷嚏,阿嚏! ……这也太丢人了!楚岺均想一头撞死算了。 小少年云容眼珠黑亮亮地转了一转,站起来粲然一笑:“兄长大概是着凉了,不如先去歇息歇息,反正想来兄长也不缺这一时半刻的给我安排任务,我便在这儿待一会儿,随便抄抄书,也看看书。兄长这满墙的书,我可是羡慕得紧,不会小气巴巴的不给我看吧?” 楚岺均也站起来,赶紧开口:“哪能!云容你想看的,随便看!我其实也没什么事……” “有事有事,兄长还是赶紧休息一下吧!”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云容毫不客气地推推搡搡撵开了。 楚岺均无奈,揉揉额角觉得头是有些发沉,便说:“实在失礼,我就去里间小榻上稍稍休息一会儿,你在这儿坐坐,若是乏了,叫有朋来送你回去就是。” 东书房里面有个隔间,内有一矮榻,平日楚岺均看书写作累了,常来此小憩。他进了里间,半卧在榻上,想着稍稍假寐一会儿,可头越发昏沉,竟是没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是不安稳,楚岺均只觉得头疼脑热,又梦到了一身是血的自己,身边似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嗓子里也像有火往外冒,辗转反侧却嘶哑得发不出声音,只觉得一片灼烧。 他苦苦挣扎许久,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传来一股清凉的杜若香气,身旁火焰顿时消解了许多,可喉咙里的灼烫感依然强烈,他强忍着喉头干涩,嘶哑地开口:“水……” 水真的来了,有甘甜的泉水顺着喉咙流下,清凉解渴。 他不由得大口吞咽,畅快无比,仿佛久旱逢甘霖。喝了水,似乎还吃了杜若香味的蜜饵,冰冰凉凉,软软甜甜,身上的灼热感渐渐消失了,头也不再疼,终于渐渐安稳地睡去。 “少爷,少爷——起了吗?” 楚岺均在外面传来的有朋声音中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一睁眼,忽见天光已大亮,吓了一跳。 原本只想小睡一下,没想到竟然就睡了一晚,幸好今日休沐,没有误了大事。 他再一转眼,顿时唬得更厉害了——榻边趴着一个乌发散落的小脑袋,脑袋底下还枕着册书卷,一只莹白细瘦的小手松松地握着书卷一边。 一个瘦小少年趴在他的床头睡着了,长发披拂,一袭蓝衣,满室杜若清香。 昨晚自己在这儿睡着了,云容竟然守了一夜吗? 楚岺均心头大惊,想立即起身,又怕惊醒了一脸疲色的少年,只得地把自己的衣角从他枕的简册下抽出来,小心翼翼下了榻,轻轻去窗边回了声,“还未起呢,小声点,等会儿我再叫你”。 有朋应着走了,楚岺均回过神来,见着依然以一副别扭姿势睡着的小少年,犹豫了一下,便半跪下去把他抱起来。 小少年似是睡得十分熟,头一歪便靠在了楚岺均的臂弯里,宽松衣袍下的身子轻轻软软,清凉的杜若香气在四周弥散。 楚岺均终于确定,这纤瘦的小人儿身上,竟然是真的有香草气息。 他极轻柔地把小少年抱上了榻,给他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出了小隔间。 谁知,一走进书房,他就傻眼了—— 书房里跟遭了劫似的,墙上书架的简册洗劫一空,地板上则散乱地扔了一屋子,叫人几无立足之地。 楚岺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乖乖,这小祖宗是看书呢,还是在书堆里打滚呢? ……罢了罢了,谁叫自己有错在先,才领回家来这么个小冤家。他叹了口气,开始一卷卷收拾。 说起来,楚岺均对书简实在有些整理的怪癖,一卷一卷,分门别类,必得整得一丝不苟。小厮有朋倒是愿意帮忙,也够机灵勤快,可他不识字,自然没法如他的愿。没办法,自己还承着云容夤夜照顾的情,不好意思把他叫起来收拾,只能自己动手整理了。 楚岺均一卷卷捡起地上的竹简,看清楚内容,一点点卷好,又放回柜子上整齐地摞起来,连每一册的边缘也要细细对齐。 他性子向来温和,其实并不着急,但蹲在地上时间长了,腰酸背痛,也难免有点咬牙切齿——改日,我必要给这些册子都编上序号,免得再这么一卷一卷看着整理了! 一地简册整理得差不多了,上午已过了大半。楚岺均正要捡起最后几册,隔间的门忽然打开了,小少年站在门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顺手把披到胸前的长长青丝挽到脑后,灿烂一笑:“兄长,早啊!” 楚岺均赶忙站起来,手上还握着两册书,便抱到胸前:“早。云容,昨晚……?” 昨晚,是你照顾了我一夜吗?他望进那一双盈盈瞳子里去,忽然心下踟蹰,不知怎么的,就说不下去了。 他这厢不好意思,云容倒是半点没客气,两手还挽着长发,嘻嘻笑着凑过来:“兄长昨晚发烧了,可严重呢。我是又端茶又送水的,累得不行,兄长怕是都忘得干净啦。” “啊,真,真的吗?实在对不住,劳累你了……”楚岺均大窘,手足无措地上前搭上云容的肩膀,可一闻到扑面而来的杜若香,却突然犯起结巴来。 ……真是太没出息了! 云容仰着头看他,黑亮亮的眼珠里荡漾着一丝狡黠,却什么都不说,就是不给他解围。楚岺均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艰难地转了话题:“云容,你怎么就那样……趴在床边睡着了。” “没办法,我能睡嘛,向来都是想睡就睡。” ……经常失眠的楚岺均心底泛起了一丝羡慕。“但你这样睡,不怕着凉吗?” 云容噗嗤一笑,“兄长,我可没你那么容易着凉。” ……完了,小祖宗,咱们这对话还能继续吗? 楚岺均哀叹一声,觉得头又疼起来了。云容这孩子,倒是挺讨人系魂,可怎么这么不懂人情世故? 哎对了,说到这个才想起来,还有要紧事没有问呢! “云容啊,这……怎么弄得一地书呢?”他尽量语气温和,循循善诱,“书不拿来看却随地乱扔,可不是个好习惯……” “都看完啦,而且都记在这儿呢。”小少年一歪头,一手点点脑门儿,原本双手挽起的长发又散了下来,在胸前翩然一荡。 “都……看完了?”楚岺均目瞪口呆。这可是满屋子的书!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嗯。”小少年黑眼珠亮晶晶,对楚岺均的惊诧不以为意,细弱手指又卷着头发玩起来,更衬得黑发如墨,指如葱根。 楚岺均木木地摊开手中一册书卷,正是诗三百的《淇奥》一首,嘴角依然一抽一抽的,好容易捋平了舌头:“那你说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何谓君子?”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博观约取,厚积薄发,钟磬齐鸣,玉振金声。”小少年展颜一笑,眸子里像是荡漾起了涟漪,“譬如兄长,一见倾心,终不可谖兮。” 那双小鹿般湿漉漉亮晶晶的眸子就这么盯着自己,楚岺均顿时被自己口水呛得咳了两声,脸也腾地一片通红。 他勉强定定心神,垂下眼躲开小少年的视线,又狐疑地摇摇头:“……想必你已读过诗三百了,这不算。” “我就是昨夜在这儿读的!”小少年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但马上又很有风度地一摆手:“不过无妨,兄长不信,再考考就是。” ……倒不是他不信云容,只是一夜读万卷,过目便不忘这等事实在是闻所未闻,不由得他不狐疑。楚岺均又展开手中另一卷,见是《左氏春秋》之哀公元年,便又考问道:“数百年前晟国兵临我昭国之境,召陈怀公时,大夫逢滑何以谏怀公,使之信晟国犹难胜,昭国尚可存?” 云容毫不犹豫道:“逢滑曰,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昭国虽处绝境,但仍爱惜国民,而晟国虽势大,然兵马曝于日,尸骨弃于野,君主毫无悯恤之意,是以昭必兴,晟必亡也。” 小少年一笑,露出颗颗白牙,像是邀功般凑过来:“兄长,这回你信了吧?” 楚岺均猝不及防,吓得下意识往后一缩。 哈哈哈,其实早在他带着她骑马入城时,云容就发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 彼时斜风细雨,骏马飞驰。 她在楚岺均怀里伏着身,望望眼前越来越近的邵都城门,感觉到背后那人僵得像块木头,心跳如擂鼓,耳边还时不时被他温热的呼吸吹得痒痒的,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真没想到,这位清俊的文神小郎君,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小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