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乐 第二十三章 乾殿惊变
死寂的一瞬过后,殿内众人回过神来,一时间惊叫喝骂声四起,杯盘片片倾倒,各色衣袂纷纷飞扬,场上一片混乱。 景国赴宴的几位将军俱是面色冷硬,各自从甲中摸出了短刀,转眼间就穿过中庭,持刀立在了霍然起身却未来得及反应的晏国武将桌前,寒刃威慑。 白璋则来到了安乐等几位宫中女眷桌前,挑眉静静看着殿内的一片混乱。 嗖的一声衣袂翩飞,枣红色的身影猛地从后面冲出,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伸手探向白璋的剑。 然而,他却似乎早有防备,遽然转身,直接挥剑来斩。 “念锦!”安乐惊呼出声,猛扑过去。 “阿云你干嘛!”她旁边的太平公主大惊失色,猛地一把扯住了她:“他们……他们都是有武功的人!下手都有数的,你去瞎凑什么热闹?” 这话似乎有些奇怪,可混乱的眼下,安乐顾不上那么多,连忙抬头去看。 念锦虽说身手确实不错,此时却实在吃了没有兵刃的亏,加上白璋一身劲甲而她却是一身累赘宫服,没过几个回合便被白璋制住。他一手牢牢抓住念锦双手挟在背后,嬉皮笑脸道:“姑娘,得罪了。” 城中嘈杂愈发明晰,乾文殿角落的白甲侍卫挥刀入前,却突然自四门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景国的黑甲军士! 两方对峙,白方竟分毫不占上风。 至此,殿中混乱大作又归于一片肃然,所有人都重新看向了高高御座之上,挟持着晏王的嬴钧。 “公子钧,你便是如此回报寡人恩情的?”晏王被制,前时有一瞬的惊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冷冷开口。 “蒙晏王三年照拂,还以举国相赠偿报援救之情,子钧实在惭愧。” 嬴钧挟着晏王已退到了墙边,两边的侍女吓得四散伏于台旁。 眼看乾文殿中局势已俱在景人手中,嬴钧朗声开口:“我景国太子铖已率一万景军控制住了豊都城中各处,城外晏国兵将不过七万,老弱不堪,我景国却驻有九万精兵,另有十万绕路在南,隐蔽行路,已入晏国国境,不日就会从南至北,攻城略池直上豊都。” 安乐心中一沉。 嬴铖竟也来了。 虽然天子覆灭后礼崩乐坏,但在世人心中,宗法制还是决定一国之君最名正言顺的正统之道。如今,绝大多数国家的王室都已湮灭,可仍存在的三国王族,都是曾经天子的血脉。 父王发信给景王请求援军时,想来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暂且不论太子嬴铖的号召力和运筹帷幄只能,若是派来一个将军,他若想吞并晏国,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恐怕会有很大阻力。 可是,嬴铖竟偷偷混在军队之中,入了豊都来…… 想来他们此次早已筹谋妥当,晏国人皆以为嬴铖回琰阳坐镇景国国都,因着景晏两国交情而派白璋将军来援,却不知他竟是偷天换日混入城中,乘着晟国攻城的长风,一击制敌。 ……枉自己竟以为挟持嬴钧逼他承诺的伎俩得逞,颇感欣慰的同时还对他心怀愧疚。 安乐的手在绫罗广袖之下握成了拳。 嬴钧一身庄重黑袍,站在大殿之中,目光如炬,声音冷厉:“晏王昏庸,亲佞远贤,朝纲不举,政务荒怠;不治军队,军纪废弛,兵马荒疏。景国已得天命,问鼎中原,横扫六合。如今晏国上下已落入我景国掌控之中,未费一兵一卒,此乃天意。” 宫外之声已响成一片,却并未有激烈的冲杀打斗之声。 想来豊都护卫全无防备,一万景军更是精锐之极,嬴铖控制住局面,或许并未费多少精力。 嬴钧必然也想到了此处。他神色缓和了些,语气也渐趋温和:“先人有言,存纪宗庙,重于壮烈死国。我景国太子仁爱,保证景国军队所过之处,匕鬯不惊,秋毫无犯。投降的城池军民,皆宽恩以待,绝不苛责。尘埃落定之后,自会留一块风水宝地,给晏国王室存续宗祠。” 有人低低地啜泣了一声,又好像轻轻松了口气。多少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到末了这一刻,才明白能活着就是无上的幸福。 宫外的声音渐渐静了。 豊都上下,宫内宫外,都重新落入了一片静默。 “今日殿上局势,诸位自然明白。子钧言尽于此,还望诸位深明大义,不要因狭隘一国之偏见,妄逆天道,以卵击石。” “妄逆天道,以卵击石么……”安乐望着明瑟宫外花窗透进来的湛蓝天空,喃喃道。 自乾文殿宫宴惊变,三日已过。 三日中,晏国王室上下被送回平日居处,一应用度皆照往日,只是宫内各处都是黑衣黑甲的景国军士,处处镇守,时时巡逻。 安乐公主依然住在明瑟宫中,三日未出殿门一步。 她一片灰心,整日呆坐不动,念锦有些担心,便想尽各种办法打探外面消息,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听说都城内已经恢复了秩序。景国太子果真好手段,占领各营迅猛至极,治兵却是军纪严明,接管城防后如前时所言,对平民秋毫无犯,倒是恩威并重。其实,殿下,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样或许也挺好的……” 安乐其实并没有怎么在听,却也无意出声阻止,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听她喋喋不休,心下茫然。 “如今公子钧已接管了一应军务,景国太子则在着手整顿政务。听说前殿每日早朝都已恢复了,那太子对着堆积如山的文简简直神了,刷刷刷就解决了积压的所有事务,处事决断件件有理。我听人说,他们大概打算月余整顿完境内事务之后,便要带着文武臣子,回琰阳去了。” 这句安乐听进去了,轻笑一声,低声道:“臣工百官,原来这么容易就低了头,勤勤恳恳为新君效力了。” “殿下。”“殿下。”殿外一迭声的问候声响起,忽然有一黑色人影跨入,正是嬴钧。 他的身后,还有一位海棠衣裙的晏国宫女,低眉垂目,怀中抱着的是……她的锦瑟月行? 安乐懒得起身行礼,亦不开口。 嬴钧倒也并不在意,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又落在了安乐和念锦身上。 他挥挥手,侍女便去把月行放下,退至一边,敛额立侍。 念锦想了想,也退至一旁,但依然警惕地盯着他。嬴钧没说什么,毫不客气地在安乐对面坐了下来。 “兵士清点各殿物资,发现了我的松风之琴,只是断了几根弦。想来你小妹顽劣,却并非真是那样煞风景之人,能做出焚琴煮鹤之事。” 嬴钧话说得十分客气,可时过境迁,落在此时的安乐的耳中,不由得便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当日蒙殿下以宝瑟月行相赠,今特来完璧归赵。” 安乐不看他,也不答话,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茶盅。 茶水已冷了,水面在嬴钧说话间微微颤动。 沉默地僵持了半晌,嬴钧料她大概是不会搭理自己了,又开了口:“我此来,一为物归原主,二也为告诉你几个消息。” 对面之人面色纹丝不动。 “明日清晨,太子将登城楼,向晟军宣告豊都已为我景国囊中之物,故晏国国土悉数并入景国疆域。景军已在四处就位,若晟军轻举妄动,流血千里也要保寸土之地。” 他顿了顿。 安乐心中嗤笑:他莫非还要等自己说一句恭喜殿下,再感谢他待晏国故土与景国境内分毫无二? “此番妙计,倒是多亏了公主以剑相挟,让子钧绝境生智。不过公主也不必懊恼,如今结局,终究是天意。就算没有那一事,景国也早晚都会踏平晏国国土,当下情形,没有血流成河、尸首遍地的惨状,倒是万幸。” 嬴钧细长的手指在竹案上一敲:“此外,我景国一向赏罚分明,故晏国丞相已被太子处以车裂之刑。” 丞相……那个花白胡子,总是和和气气的老头? “佞臣伯胜身为晏国臣子却拿景国财帛,谗言惑主。人臣事君有二心,是为不忠,见钱起意行恶事,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臣,景国绝对不容其立足于朝。” 原来如此。丞相在朝多年德高望重,却时为此须臾富贵,甘受万载恶名,安乐也不知该说什么。 就像她此前已经想明白的那样,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丞相选了钱财,一步错失,便是万丈深渊。 只是可惜了陪葬的晏国。 ……她在心里摇摇头,一个伯胜算得了什么,到底是晏国的气数,已经尽了。 “还有一事。” 嬴钧的声音再次响起,唤回她漫无边际的思绪,“景国征伐各国,皆待遇有度。赵国负隅顽抗,便屠尽王室宗亲,不让他们有一点东山再起的可能。魏王诚心来降,便留他们王室子弟一块土地,延续祭祀。” 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然而,如今晏国和平交割,却是太子与我筹谋所得,与晏国王室本无关系。何况我们如今已查明,晏王明知晟军偷袭琰阳,身为景国附庸却无事先警告,还纵容晟国刺客入春猎欲取我性命,件件桩桩,毫无诚意。” 安乐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他。 “既如此,自然也要相应地考虑改变给予晏国王室的待遇。我们已议定,于三日后午时,东市口,将王室上下人等全部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