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乐 第二十一章死生一线
安乐跨入延仁宫正殿,瑟音戛然而止。 一身素雅月白深衣的质子坐在殿内正中,端坐身姿优雅,缓带轻裘,倒是敛去了一身的杀伐之气,恍惚间仿佛只是一位精通音律的翩然公子。 眼前之人仿佛从画卷中走出,堪称风华绝世。 嬴钧起身,施施然一揖:“安乐殿下光临,子钧未能提前迎接,实在失礼,还请恕罪。”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她身后的念锦身上转了转,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也是,以他的敏锐,不可能发现不了这段时间宫中的端倪,甚至恐怕已经猜到她的来意。 半晌也没声音。 嬴钧垂首行礼,静默了半天觉得不对,诧异地抬头,顿时愣在了原地。 他印象中的安乐公主,虽然还是个小姑娘,可无论遇到什么事,哪怕心中恐惧至极,也几乎从不失态。 然而,此时这小姑娘的脸上却有晶莹泪珠串串滑落,然而又死死地咬着唇不开口,仿佛委屈至极。 嬴钧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自己还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吧?他怎么莫名就生出了一种心虚? “……安乐殿下,你怎么了?”他掂量了半天,小心翼翼问道。 眼泪初时不过三两颗,可安乐忽然之间鼻子一酸,倒是真的觉得委屈极了,眼泪滚滚,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想起自己次次无疾而终的婚事。 想起他们在初雪的夜晚于炉火边对饮,梅花白的滋味是那样甘美。 想起他在御花园的梨树之下鼓瑟,梨花如漫天白雪随着他的乐音翩飞。 想起月鉴之中,星河为枕,星河为衾,天地之间除了灿烂星光,便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一切都为他们而静止。 若能真的永远静止,该有多好? ……想起此刻,豊都外重重围困的十万晟军精兵,想起高高城墙上紧握剑戈,慷慨悲歌的晏军将士。他们也有家人儿女,他们的家人儿女,在盼着亲人明天依然平安。 安乐拭了一把泪,哽咽地开了口:“嬴钧,我很害怕。” 她又抹了把泪,自顾自地走了过去,绊了个趔趄。嬴钧下意识伸出手来想扶住她,跟在安乐身后的念锦却一个箭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前面扶住了她。 安乐擦了一把泪,低声开口:“我长到十八岁,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可是,现在战争却真真正正地来了。” “我在宫里,也能听到城外晟国军营的喧哗之声。他们有那么多人,武器装备也远远胜过我们。无论是晟军,还是晏军,都觉得此战晟军必胜,晏军必输。”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此时抬着头看他,眼里便盈满了泪,映出殿顶穿过明瓦透下的斑驳日光:“我原以为自己不怕死的。可当死亡真切地降临到我身边,我才发现自己对它的威慑一无所知。” “……嬴钧,我真的很害怕。我想,你曾拼杀于疆场,想必见惯了死亡,你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才能摆脱这恐惧呢?” 嬴钧想开口,却又犹豫地闭了闭眼睛,脸上满是不忍之色。 她终究,不过是一个长在深宫之中的小姑娘。上苍给予每一个凡人沉重的宿命,而她身上的宿命,相比起她瘦弱的肩膀,显得格外沉重。 他把安乐引到矮几前,两人对面坐下,他正要示意侍女上茶,想了想又换成了酒。 对面的小姑娘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有些惨不忍睹。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他想,若是从前的他,一定会温柔地安慰这个害怕的小姑娘。 可如今的他,使劲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吐出了沉沉的几个字:“永远也摆脱不了。” 安乐垂着眼抽噎,嬴钧凝视她半晌,忽然移开了目光:“我十二岁就上战场,刀光剑影之间曾无数次同死亡擦肩而过;我也见过千千万万的将士惨死,他们青山埋骨,离家万里,梦中婉转思念的人再也盼不到他们归来。” “可是经历过这么多次死亡,我依然害怕它。” 侍女在桌上放下酒具,正要倒酒却被嬴钧止住了,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下去,唯有念锦一声不吭地站在安乐身后没动。 嬴钧也没说什么,便随她去了。 他抬袖为两人觞中各斟了些酒,没想到安乐凑上前接过酒,仰头一饮而尽,嬴钧甚至来不及制止。 于是,他没说什么,也将自己的一杯一饮而尽。 喝完酒后,她似乎是有了些勇气,抬手拿起酒樽,又满上了两杯,再次一饮而尽,看着嬴钧说:“你再陪我喝一杯,接着讲。” 嬴钧便也再次喝干了觞中之酒。 没想到,他还没开口说话,安乐马上又为两人满上了两杯酒。 嬴钧不由得皱了皱眉,赶紧把举杯想要再次灌下酒去的安乐拦住:“……你不能再喝了。” 安乐抬眼看他,眼中红红的一片,腮边也有一片红晕,不知是泪意还是醉意:“好,那我慢慢喝,你也慢慢喝。你接着讲呀。” 嬴钧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想,我永远也克服不了对死亡的恐惧。” 问者无意,回答之人的思绪却随着这个问题远远地飘了开去。 “我只能在一次一次的重复中让自己慢慢适应它,慢慢适应这种一片阴影永远笼罩在心头的压抑,适应心底最深处那个凛冽的清醒的声音时不时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自己会走到终点,漫长的时间化为虚无,再也不会有新的转折。” 他的眼前浮过无数张面孔,微笑的、哭泣的、愤怒的、宁静的……已是隔世。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对面的小姑娘不觉慢慢停止了啜泣,仿佛听呆了。 半晌,她呆呆问道:“可是,人不是还会转世吗?” 嬴钧的心头蓦然滚过一丝冷笑。 “殿下,就算人有来世,也终究会有个终点的。” 安乐低头沉思了许久,两人俱是沉默。 静默良久,嬴钧拿起自己的酒觞,又仰头喝了一口。 安乐看看他倾倒的杯,伸手去晃了晃酒樽:“念锦,酒快喝完了,你再去要一樽来吧。” 念锦应声上前。 安乐的语气极为随意,可就在话尾音将落之时,嬴钧余光里只见一道海棠色的衣角刹那间闪过,下一瞬脖颈就贴上了一道冰冷的利刃。 这一刻,嬴钧手中的酒杯泼洒,透明的酒水飞溅出来,在日光里映出了一片斑驳光影。 酒水在空中划出一片晶莹的烟霞,和精致的铜杯一起飞旋坠落,砰然砸地。 几乎是酒觞落地的同一刻,殿门外的日光忽然一暗,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霹雳般飞射进来,转眼间已把兵刃架在了安乐的脖子上。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最后一声轻笑打破了沉寂。 “阁下可要当心,伤了我,你家主子也要性命不保了。” 安乐轻笑,微微转头去胁迫自己的黑衣人,却被他威胁地压了压手中利刃,皮肤上传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正是三年未见的虞韶。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正脸,的确是平平无奇,极适合隐没在黑暗中影卫的脸。此时,这张脸上满是阴沉的愤怒。 想来月余之前,春猎时他没有守在嬴钧身边导致他险些遇刺,此时再次后知后觉,分外愤怒。 无论如何,计划顺利开始了。安乐微微抬头,和对面的念锦对了个眼神。 念锦,她亲若姐妹、最忠心的侍女,也是她最精锐的护卫。 海棠衣裙的宫女挟持着质子,漆黑劲装的影卫挟持着公主,两边一时形成了诡异的平衡。 矮几对面,月白衣裳的公子面色已恢复如常,念锦以利器架在他的脖子上,面上却依然是低眉垂目的安顺神情,甚至似乎微不可闻地低低叹了口气。 竟没能躲过偷袭,就算是她……嬴钧不由得皱了皱眉,但随即了然。 想必,安乐公主是有备而来。不知酒中下了什么药,似乎无毒,却让他反应变慢了。 矮几对面,须臾之前还委屈巴巴地红着鼻头的小姑娘,此时眼中尽是冷淡:“安乐自问,做人当礼尚往来。昔日蒙君以梅雪佳酿款待,今日便来还以金石琼浆。” 罢了,一时失足,只当是还在她的酒中下梅落半望的债。 但她一向冷静,此次却兵行险着,总不可能真是在赌气。她这是要胁迫他做什么呢? 嬴钧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漫出一片森然冷意来,又瞬间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我知此番行径,非君子所为。” 安乐再次开口,语气沉沉,哪里还有一点刚才害怕得哭鼻子的样子,“安乐非君子,不行君子之事。殿下却是君子,安乐信你必然一诺千金。” 嬴钧微笑:“那,安乐殿下想让子钧承诺什么呢?” “晟军围城,豊都告急。我父王必定会遣使向琰阳求援,一路上却有太多的不确定。更何况,琰阳刚刚遭袭,却不知班师回朝的景国太子,有没有援救晏国的古道热肠?” 安乐死死地盯住了嬴钧的眼睛:“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我要你保证,景国一定会派兵来援。” 安乐稍稍往后靠了靠,脖颈上的利刃也分毫不差地贴了过来。她丝毫不惧,冷冷道:“倘若你不答应,今日,你必定会死于此地。” 脖子上的刀刃似乎又往里压了一点。“虞韶挟持我也没有用。国之将亡,区区一己之命,何足挂齿。真要算笔账的话,晏国一个一无是处的公主换景国一位帅兵百万的公子,何止是不亏。” 是啊,若真一命换一命,这大概是她这位小透明安乐公主,平平无奇的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了。 嬴钧低着头没做声,安乐也不出言催促,于是殿内依然是两方对峙的僵局。 沉默良久。 “我答应你。” 嬴钧忽然开口,一抬眼便和安乐死死锁住自己双眼的目光相遇,返回的目光郑重无比。 安乐死死盯了他半天,忽然叹了口气。片刻之后,她仿佛十分疲惫地闭上了眼,唤道:“念锦。” 身前的银光消失了,念锦转眼又回到了安乐身后,却依然手执兵刃,警惕地盯着虞韶。 嬴钧轻声道:“虞韶,这里没事了。” 安乐身后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收刀入鞘,三两个箭步就消失在了殿门外,来去无踪,仿佛刚刚只是刮过了一阵黑色的风。 “多谢殿下。”安乐起身,却是郑重作了个揖。 “酒中所下的药性不猛,一个时辰后就会消退了。还望殿下信守诺言。” 安乐与念锦转身离开了延仁宫,殿内便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唯有一只倒地的酒觞和倾洒一地的酒水见证了这里刚才发生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