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血墨青书
从月鉴中大司祭的梦境中回来,云容足足恍惚了好几天。她窝在雍华宫之中怎么也不肯出门,就连蜀王的嘴欠也引不起她拌嘴的兴趣。 她一次次地回想起大司祭光怪陆离的梦境,越想越迷惑。 梦境中,夕问冥和先蜀王启明溯的过去是真是假? 现实中真正的启明溯明明娶了王后、纳了妃子,还有了启明燃落和启明泮两个儿子,在王位上一直活到了头发花白,并未像梦中那般即位一年便“驾崩”。 所以,这究竟是个什么梦呢? 梦中的“她”,究竟是夕问冥,还是她自己? 她觉得自己在梦中似乎一向是由着自己的本心说笑行动,却又似乎常常身不由己,脑中多了自己不曾有过的记忆,还有不曾有过的天赋——比如说,她若不是借了夕问冥的身子,是怎么也不可能像她那样纯熟而优雅地杀人祭祀的。 进入梦境前,千秋对她说,他为她造一个梦境,若她能让夕问冥再一次相信爱情,便能从月鉴中逃出来。 后来她醒过来,又唤醒了身边的嬴铄,搀扶着一身是伤的他离开月鉴时,隐约看见一身红衣的夕问冥斜倚在一片芦苇丛边,似乎仍在沉睡。 既然逃出来了,那么……她成功了? 但云容心中又有了新的忧虑。 她醒来还有梦中的记忆,夕问冥呢? 梦中的她或许既是她也是夕问冥,这倒还好说,反正借的是夕问冥的壳子,就算她醒来仍然记得,估计也不会多想。 可那梦中的启明溯呢?她难道,就那样在梦中和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陌生人度过了一生吗…… 她隐隐觉得不安。 半梦半醒之间,她总觉得自己在梦中曾经发现过一个秘密,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 然而梦醒之后,这秘密和那些模糊错乱的记忆一同消散,任由她冥思苦想,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王后哎,你这就算是中邪了,三天时间也够你回魂儿了吧?”又是那烦人的启明燃落。 “哦。”她闷闷道。 燃落不遗余力地施展凤眼秋波:“所以说,寡人要找的东西,你可带回来了?” 云容愣了一愣,随即怒从心起,没好气道:“你老实交代,雍华宫里面,明明就有进入月鉴的机关,你老早就知道是不是?” 燃落差点咬了舌头:“咦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云容简直气得要上手打人。 在梦境中,启明溯假死之后去找她,两人长长久久地过日子时,她曾问过他究竟是怎么来到那里。 她这才知道,蜀王寝宫雍华宫之中,原来有一个同荧惑殿中一模一样的睁眼面具,同样也能通到月鉴之中。 无聊的时候,梦中的她还与启明溯一起研究过,月鉴为何会在蜀王寝宫和大司祭寝殿之中都有入口呢? 王宫是丛帝所兴建的,而神庙最初则为望帝所建。梦中的她不明白的事情,醒来之后却有了几分思量。 “好吧好吧我坦白,我去过月鉴。”燃落顶着云容逼视的目光讨饶,“但我也有苦衷啊!我打不开那口船棺!” “呵。”云容撇撇嘴,心里却忽然有些在意。 当时她与嬴铄躲在望帝和丛帝的船棺之中,阿颜正要过去找他们,却被夕问冥唤住了。她似乎说,那口船棺没有人能打得开? 可嬴铄和她怎么就打开了呢? “王后如此气势汹汹,想必是已经拿到那东西了,”燃落笑眯眯道,“求求你可怜可怜寡人,就把东西给我吧?” 云容一挑眉毛:“被你坑去卖命,差点回不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给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燃落冥思苦想状:“嗯……王后娘娘天下第一美,想要什么寡人都依。” “……”云容从袖中掏出千秋笔,一个哆嗦扔给了他,又赶紧找补一句:“我现在没想到,日后再找你讨吧!” 千秋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落入蜀王手中,与此同时,她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瞳孔到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神态都不放过。 燃落接住了笔,眉头一皱、头一歪:“哎,这笔冰得瘆人。这是给死人用的笔吧?你真没坑我?” 云容眯了眯眼。那神神叨叨的千秋竟然没有显灵,来吓一吓他么? ……可惜了,她还蛮期待两人对峙的场面,想想就刺激。 “就这个了,爱信不信。”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这便施施然打了个呵欠:“这笔有点意思,你慢慢研究吧,我可先睡了。” 一夜无梦的酣眠。 云容是被刺鼻的血腥味生生惊醒的。 她做了噩梦,猛地醒转过来。天光尚未大亮,殿内没有人也没有灯,沉浸在一片熹微的昏暗之中,唯有角落一楠木案几上的烛火颤颤巍巍,还有最后一丝活气儿。 案前趴着一个瘦削的白衣背影,分明是启明燃落。 “……燃落?”云容的心狂跳起来,试探地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她在阴影之中犹豫了半晌,悄悄下榻点灯,擎着烛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在大脑中飞速思考——蜀王要是死了,自己岂不就是最大的嫌疑犯? 那样可如何是好,难道要直接畏罪潜逃?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已走到了案边。 燃落一身洁白如雪的寝衣,长发披散。他右手边不远处便是黑杆血点的千秋笔,而面前则是数片青简,青简上写满了字。 字字如血。 那不是云容见过的任何一种文字,笔画蜿蜒扭曲,仿佛被囚禁的灵魂挣扎着想要突破禁锢。 蜀国不是没有文字么? “燃落?”她又小声叫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燃落动了动,同时“当啷”一声,仿佛有什么沉重锐利的金属掉到了地上。 这是?!云容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燃落的白衣从背后看来一切正常,可正面一看,却仿佛在心口捅了一刀一般,刺眼的暗红色染透了白衣,触目惊心。 云容惊诧莫名,把着烛台往地上一照——躺在地上的,赫然是一把尚染着鲜血的短刀! “你这是做什么?!” 要不就是他疯了,要不就是她疯了。或许她还没睡醒? “……是你啊,小姑娘。”燃落看向云容的眼神竟带了一丝疲惫的疑惑,他使劲揉了揉额角,微微笑了:“嘘,帮我保个密。” 一定是他疯了。 云容哐地放下烛台,一把攥起他的左手手腕。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手心里,竟是大片已干涸的血迹。 心口上那一刀,竟然是他自己捅的! 她简直难以置信:“那笔跟你说了什么?他骗你去自杀?!你清醒一点,启明燃落!” 燃落眨眨眼,秀气的丹凤眼忽然抿出一个弧度:“咦,倒还真没见过小姑娘这么担心的样子。你老实说,莫非是看上在下了?” 云容尚在巨大的冲击中,还没反应过来,如往常一般反唇相讥,他已径自往下说了:“啧啧啧,可惜了。” 他一弯眼睛,眼角下的泪痣倏地一闪:“你没有男人要,我可有的。哈哈哈哈哈哈!” “……”云容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不是吧?虽然她自己也和千秋笔直接打过交道,知道那个脸都没有的家伙似乎有着可怕的力量,但也不能一个照面就让堂堂蜀王痛快自杀吧?这也太没排面了。 燃落自己拍案大笑了半晌,随即又想起什么,眼神阴沉了下去,低垂的眉眼在烛火跳动的昏暗红光里忽然有些看不分明:“虽然有还不如没有。” “……这是重点吗?” 云容是真的服了。她皱起眉头凑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瞳孔也没涣散啊,说话反应也挺正常的,不像是突然傻了。” 燃落难得好脾气地眯着眼,任由她大逆不道地研究他是不是失了智。 云容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刚才的震惊过去,她渐渐从清晨的迷糊中醒过来,忽然就想起自己此前关于启明燃落的猜想,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放下了手。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一边是怀疑的探究,一边是坦然的掩饰。 最后还是燃落先开了口,“云容,故事很快就能迎来结局了。” 云容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燃落垂下眼睛,嘴角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的脸庞一半映着暗红的烛火,一半隐匿在黑暗之中,泪痣轻颤,看起来莫名地妖异:“就是你所谋划的那样呀。” 云容眉目一沉,微不可见地捏了捏衣袖。 他的睫毛往上一挑,瞳仁中一抹暗红色随着烛火跳动,显得格外诡异:“放心好了,你做的事,我不会插手。蜀国已经走到了今天,我的任务,就是看着它走向终点。” 云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或许她原本该高兴的,自己的猜想更多了一丝可能,而这对自己所谋之事亦是巨大助益。 可不知为何,她看着眼前这个一夜间变得那样遥远陌生的人,心里却慢慢涌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 甚至是隐隐的恐惧。 可启明燃落没有再看她,而是伸出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三两下把写满了血字的简牍拢到一处。 他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似乎心口上被捅了一刀的不是他,写满片片竹简所用的墨,不是他的血。 “……燃落,蜀国为什么没有文字?”她忽然开口问道。 他顿住了。 好半晌,他伸手摩挲着字字血书,倏忽笑起来:“好问题。小姑娘,你总是给我惊喜。” “文字诞生的意义,是记录。”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过去传来,“你们中原王朝都有自己的文字,因为你们渴望留下自己的痕迹,幻想百世流传,妄想文明永恒。” “但你们在意的,蜀国人并不在意。他们有自己的神,虔诚的信仰会让他们得以永生,他们思考的是人与神的关系,而不是俗世无聊的永存。死后是另一个世界,是全新的生命——眼下这短暂而痛苦的一生,又有什么好记的呢?” 他没有看她,目光穿越了晨曦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消弭于不知何处。 是她的幻觉么?她似乎听见他喉中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不过,最后终究都是永恒的长夜,所以其实倒也没什么不一样,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