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柴武毕恭毕敬的恭送中,刘弘重新做上了御辇,驶出了蓝田县衙。 御辇出了县城,陈濞便再也忍不住胸中疑惑,迟疑的将向身后车厢内的刘弘问道:“陛下。” “宿麦之事,臣本不该多问;然有一事,臣实困顿不已···” 听闻车厢外,陈濞‘史无前例’的开口说话,刘弘眉尾一挑,不由流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太仆博阳侯陈濞,虽然在汉初名声不显,但在刘邦所拟定的‘汉开国功臣列表’中,陈濞却也能排到第十九位。 ——要知道已故的前卫尉,曲成侯虫达,也不过在这份功侯名单中,排名第十八位而已! 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那看看如今朝中其他几位重臣的排名,无疑就能证明,陈濞在汉开国功臣中的地位了。 ——前征越将军,现任上将军隆虑侯周灶,排名第三十四位; ——现任御史大夫,北平侯张苍,排名第六十五位; ——新任少府长监,因建造未央、长安两宫而得封梧侯的阳城延,排第七十六。 就连前皇帝太傅,如今归为丞相的辟阳侯审食其,也只在这份功侯排序表中,排名第五十九位而已。 陈濞第五十九的排名,或许放在汉初那猛将辈出、群星闪耀的时代,只能算是‘不错’,但如今开国功侯中的佼佼者大半逝去,陈濞在开国功侯中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 汉开国功侯当中,如今在朝为官,且官至二千石的,只剩下排名第九位的皇帝太傅灌婴、排名第十三位的大将军柴武,以及排名第十九位的太仆卿陈濞。 其他的位置,都已经缓缓被后起之秀,以及那些在开国初排不上号的‘小辈’所占据。 三公中,丞相审食其,在开国功侯表中排第五十九;御史大夫张苍排第六十五,太尉官罢设。 九卿当中,少府田叔、廷尉吴公、奉常刘不疑、卫尉秦牧、郎中令栾布,以及刚出任内史的申屠嘉,都不在开国功侯的名单当中。 剩下的三个位置,典客、宗正目前限制,仅剩的,就是陈濞所主掌的太仆。 这样的状况,已经将一个事实毫无掩盖的摆在了天下人面前:汉室,已经不再是开国功侯掌权的时代! 甚至可以说,在灌婴被明升暗降,以‘皇帝太傅’的虚衔淡出朝堂之后,汉开国功臣排名第十九位的博阳侯陈濞,就成为了开国功侯最后的荣光。 按照惯性思维,刘弘本该放任陈濞在太仆属衙碌碌无为到乞骸骨,但实际情况,却往往没有这么简单。 虽然汉室纪年,是从高皇帝刘邦成为汉王那一年为‘汉元年’,但实际上,汉室真正鼎立,刘邦真正登上天子之位,是在高皇帝五年,项羽乌江自刎之后。 这样算下来,满打满算,汉室正式成为一个统一政权,至今也才不过二十四年。 便是在这短短二十四年之内,刘邦在开国初所封的一百四十三家功侯,已经有将近三分之一,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侯爵。 具体到排名最靠前的‘十八功侯’,也有将近一半断绝传承,余者,也大都传至第二代,甚至第三代。 排名第一的酂侯萧何家族,在二代酂侯萧禄死后,便曾一度因绝嗣而被夺除侯爵,好在刘弘‘存亡断续’,才保住了‘开国第一侯’的血脉传承。 排第二位的平阳侯家族,也已是经过曹参-曹窋这父子两代平阳侯——如今的平阳侯,乃靖侯曹窋之长子,三世侯曹奇。 第三位的宣平侯家族,更是因张敖与吕氏之间的关系而一度断绝血脉,也就是刘弘看在老娘张嫣,以及外祖父张敖的份儿上,复封了宣平侯一脉。 第四位的绛侯家族,绝嗣; 第五位的舞阳侯家族,在诸吕之乱后,被陈平、周勃等权臣‘绝嗣’,后被刘弘复国。 第六位的曲周侯一脉,也已经在郦商死后,迎来了二世侯郦寄的时代。 第七位的鲁母侯,本就是刘邦因大将奚涓战死,无后,而分封给奚涓之母的;在奚母病逝之后,自然也早已被废黜。 第八位的汝阴侯一脉,在初代侯爵夏侯婴时期就‘绝嗣’; 第九位的颍阴侯,嗯,灌婴还在。 ··· 再往后,就是排名第十二位,于去年年底亡故的安国侯王陵、排第十三位的大将军棘蒲侯柴武,以及排名第十八,同样病逝于去年的曲成侯虫达了。 如此算下来,开国功侯十八人当中,如今尚在权力中心的,竟然就只剩下‘名誉皇帝太傅’灌婴,以及大将军柴武了! 从上帝视角看的话,对于政权而言,这样的状况意味着‘权力流通性大’‘权力并没有被某一特定群体长期把持’,但从实际角度考虑,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 ——说好的山河永固,与国同休呢? ——说好的刘氏于功侯大臣共治天下呢? 这样的想法,几乎必然会出现在那些没有被重用的初代开国功侯,以及草包的功侯二代脑海之中。 对于这些人的牢骚,刘弘自是不必多费心机;但对于天下舆论,刘弘却不能充耳不闻了。 任谁听说这件事,都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哦~高皇帝说的与国同休,说的就是这二十来年啊··· 而这,将严重影响汉室的爱国主义教育建设,以及刘弘地光辉形象。 ——你爷爷许下的承诺,你居然不完成? 简直是不为人子! 要知道在后世,也依旧有‘父债子偿’这种观念留存,就更枉论这数千年前的汉室了。 所以,哪怕是为了立牌坊,刘弘都得刻意在朝中,保留几位开国功侯,以彰汉家‘未忘勋臣之功’的意思。 如果朝中没有一个担任要职的功侯,那或许还会有人说刘弘‘不念旧情’,但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之后,情况就不同了。 ——你看看xx侯,不也是开国功臣,朕不是照样在重用吗? 你要是有xx侯的本事,朕能不重用你吗? 有了这么个牌坊,刘弘就能有效地避免自己沾染上‘刻薄寡恩’‘乱高皇帝遗制’的嫌疑。 再者:在任何一个处于开国时期的封建王朝,能对帝王造成威胁的,永远都是沆(hàng)瀣(xiè)一气、团结成整体的‘功侯贵勋集团’。 刻意重用几个开国功侯,就能有效地避免开国功侯阶级报团取暖,形成利益结合体,在朝堂共同进退。 ——各自为战的开国功侯,对封建帝王意味着什么? 对刘邦而言,意味着韩信、英布;对朱重八而言,意味着蓝玉、胡惟庸。 但重用归重用,刘弘也不能真就把一个屁都不会的功侯,抬上三公九卿的位置,给自己添堵,给国家拖后腿。 再怎么样,也得选一个能力说得过去,勉强能使唤的功侯。 而现今尚在世的开国功侯中,能力最出色,也最好操作的,无疑就是当朝太仆:博阳侯陈濞。 早在陈平、周勃接连亡故,长安逐渐流传起‘帝杀功臣’的言论之时,刘弘的脑海中,就已经出现了‘重用一个功臣,以立牌坊’的预案。 刘弘当时选定的人选,便是陈濞。 开国功侯派第十九位——够分量;当朝太仆——有能力;最重要的,是陈濞本身就是九卿,重用不会引起朝堂的不满。 陈濞都已经是九卿了,刘弘在重用,能重用到哪儿去? 顶天了,不过是把陈濞从太仆挪到少府、中尉之类的位置,虽然权职有所增强,但依旧只是‘平级调动’,甚至是‘降职’。 但让刘弘将这个计划搁置的,也恰恰是陈濞本人。 ——陈平、周勃于刘弘班师回朝之后‘亡故’,内史阳信侯刘揭,也在随后不久被罢官免职,并在大河全家领了盒饭。 对于空出来的内史一职,刘弘本来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在当时,陈濞和申屠嘉,都是刘弘心中的候选人。 甚至相比起申屠嘉,刘弘更偏向于让陈濞成为内史,以撑起‘开国功侯集团’的牌面,从而与申屠嘉、周灶这样崛起不久的‘新贵’互相制衡。 但让刘弘没想到,也失望透顶的是:为了谋求内史一职,陈濞这厮,居然和丞相审食其混到了一起! ——为了此事,审食其还试图以‘未行冠礼’的名义,与太后张嫣共掌朝权! 光此一件事,就足以让刘弘对陈濞感到厌恶,并将其排除出内史的候选名单之中。 ——要知道审食其,那是妥妥的吕党啊! 审食其跟太后走得近一些,自是没什么——毕竟张嫣与吕氏也多少沾点亲戚。 但你一个外朝臣子,又不是丰沛人,又不是吕党,跟审食其套什么近乎? 后世一位伟人曾说过: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作为一个‘不奇怪’的政权,汉室朝堂之上,自也是有朝臣拉帮结派的现象存在。 而汉室初的吕氏一党(外戚),在诸吕之乱后彻底势微; 刘邦为汉室留下的开国功侯(皇党),也在夏侯婴、周勃、樊哙等核心成员死去,灌婴失去权柄之后,逐渐失去了话语权。 这就使得汉室开国初,朝堂所存在的三方势力,如今是一家独大——张苍、田叔这样的后起之秀(外臣)! 即便上大学时的政治课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刘弘也明确的知道‘至少要有三条腿,椅子才能坐稳’的道理。 可现在,这个名为‘汉室’的凳子,却只剩下一条腿了! 一条腿的凳子,坐一时半会儿也勉强能坐稳,但时间长了,必然会出现问题。 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刘弘早就开始不经意的偏袒‘吕党’,并刻意的回护‘元勋派’了。 如果说,如今朝中势大的张苍、田叔等人属于‘外臣集团’,那刘弘所做的,就是拼命的在这个集团掺沙子。 任命田叔为长乐宫卫尉——把田叔往吕党的阵营塞; 默认秦牧与虫达的政治结盟——把秦牧往元勋集团塞; 这样的操作,与其说是刘弘在寻求制衡,倒不如说,刘弘在故意给外臣集团的成员,强摁上其他两个团体的政治标签! 为了重振元勋党,刘弘更是一度为酂侯、舞阳侯、宣平侯等功侯家族复家,并把平阳侯曹奇接入宫中,做出一副‘亲自教育’的架势。 而陈濞暗自结交审食其的举动,却让刘弘感到十分别扭。 ——陈濞,可是元勋党的成员! 你一个元勋党,跟吕党的头子走那么近,要做咩? 要是外戚集团跟功侯阶级狼狈为奸,会发生什么? ——要知道‘诸吕之乱’发生的背景,就是因为身为外戚集团掌控者的吕氏,没有被陈平、周勃为首的元勋集团制衡住! 而身为元勋的陈濞,向吕党头头审食其视好,顿时就让刘弘闻到了第二次‘诛x行动’的气味! 无论发生什么事,刘弘都必须保证:开国元勋集团、张-吕外戚集团,以及如今如火中天的外朝集团保持一定的距离。 最好,就是三方在一定范围内,保持争斗! 只有这样,朝堂才能呈现出‘三足鼎立’的局势,刘弘也才能安心的从朝堂抽出身,安心推动富国强兵计划。 而开国元勋、张-吕外戚、外朝这三派当中,如今势力最薄弱的,无疑就是开国元勋派了。 ——外朝集团如今如火中天,自不用多说;张-吕外戚集团虽因前年的‘诛吕’行动损失惨重,但如今也还有个太后兜着底,多少有一些战斗力。 但开国元勋集团,却是在岁月和‘陈、周谋逆集团’的双重打击之下,彻底失去了朝堂话语权。 为了支棱起元勋派,以促成‘外朝、元勋、外戚三足鼎立’的健康政治格局,刘弘迫切的需要一个开国元勋,为自己冲锋陷阵。 而陈濞的主动示好,无疑就是一个极其明显的信号。 ——陛下,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乖乖做元勋,不去跟外戚鬼混了··· 想到这里,刘弘终于是满意一笑。 “博阳侯既惑,朕略述宿麦之政,却也不无不可?” 说着,刘弘轻轻掀起车帘,望向车厢前,那坚厚、壮实,却又隐隐有些老迈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