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画技再高超,出的作品再动人,也盖不住他的庸常和蠢笨,傲慢与冷漠。画画和写诗,从这方面来说是一样的。单看画、看诗看出来的,远远不够,定要结合着人去读画读诗,才别出真的美和滋味。” 项叶说:“可如今,文人大家都提倡的新风俗,是专看文本专品画,不说作者不说人。” 温清硙看她一眼,说:“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今妖魔横行,百姓群鸡,本就没几个禁得住看的人物,纵然有一二个,也耐不住被他们拉出来广场示众,被千万张嘴指教仁义道德。” 项叶不同意,秀眉微蹙,打算和她辩一辩:“可写文章讲究技法布局、政史思想和美的意境。画画求新,左右也褪不开相似的理。文章用笔,画画用色而已。如此一来,无论多天才的人,都得学习技法。而反过来说,无论多平庸的人,只要掌握熟了规律,自然也可通过勤奋好学,吐出好作品。人们不再一味愚昧、疯狂地追捧天才,而是给更多平常的百姓人家跳跃、用力活的空间,这对整个国家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幸事?” 温清硙也认真起来,她回:“可我以为的国家之幸,不止是要摆脱这一点被构建起的神塔而已。承认天才,而不过分地追捧天才;不爱技匠,也留存一点善念赞他努力。这不是很好吗?更何况,天才本就没任何了不起的。什么叫天才,是比别人年轻几岁,就轻易绣手山河的人,可他天才的地方在哪,在画出人难画,抓住人难捉。感情思想不见得超乎所以然,但技法铺陈一定是惊艳万家。我从没见过哪个讨我欢心的圣人是天才,因为要思想,注定就成不了天才。天才一直是个带着糊涂的怪论,早成之人若无造就之势,万容不得长久。所以什么人才要来羡慕他们?不过是妄想不劳而获,贪名求利之辈,亦或不爱思考的老实人罢了。所有人固然都必学习技法,都必顺着皇帝的意思去驯养万民、歌功颂德,都不得不画人最爱看的东西。可我一直以为,真正使一个人脱颖而出的,不是他的技法,而是融入了他整个人的思想之后,酿出的佳品。” 项叶沉思一会儿,又说:“可思想这东西不是空的,它必得要承着些什么,才体现得出来。况且,人世间很多宏大的主题,如忠和义、礼和信,孝和智,爱和善,还有美,它们本就是万年不变的东西,不通过文法、篇幅的更替来传递,不就不用写了吗?一直按着开始人的规矩讲话,再奋力写个千百年,不也是永远写不过人家的吗?” 温清硙淡淡地抿笑,说:“这一直是我觉得最悲哀的地方,也是浪漫能存活的地方。你说的没错,最开始的时候,人和人为了能沟通,定了很多的规矩,后来,为了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他们定出更多的规矩。再后来,他们为了不让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意思,继续设下新规,为了能让想看懂的人看懂,他们跟着造作。在这其中,总有人想让大家都看懂,总有人想让别人看不懂。懂与不懂,有时候还决定了成与不成。在这儿,就分出了很多的派别。可显而易见,我绝对属于不爱矫饰的直白派。我讨厌朝廷教统的烂规,我不屑他们框定的审美,他们总妄想规束很多作品起来,自顾自地娱乐麻醉,称自己天下第一。在我看来,还不如东街头小孩随口哼的不成调童谣可贵。有的人为了能更好地传达他的意思,动用一些手法和规矩,我全能理解,因为口述的难就难在这,这是语言的问题。但要是他写尽了只为繁复精美,空朽无味。” 项叶眼里头空空的,显然需要一点时间来回神,她怕是都忘了这是在皇宫,可门口偷听的两大憨没忘,前头听见他们的温姐姐这么讲,吓得忙别开目光,四处望望有没有人来,这会儿子该下朝了,谁要是过来听见,温姐姐定是要被罚的。 过了一小会儿,项叶像是通了一点儿,又说她:“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了,可这跟浪漫又有什么关系?” 温清硙俏俏的,说:“浪漫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有意义的乐的美。这意义多半和传统的不沾半点边,有时候叛离开那些反会更美。浪漫在这些地方存活,是因为你通过既有的这些定式,很难确切地传达好自己,语言被场合限制,被人物勾画,书字被人群框架,更不要说其他。可浪漫关于感受,只是一种感受,这种感受是自由的,它可以让你产生超越时空的触动,这在冰冷规矩中异常珍贵。第二点是,越被约死的地方,越会有浪漫,小大之分而已。我不知道那些死板的想规整一切的人明不明白,浪漫要是有天消失,美感若是都被刻板化,他们崇爱的那些规矩和技法,就会一文不值,还跟这儿像傻子一样的占领高地,互相嚎叫,疯狂打压。” 项叶笑出声来,和她讲:“那你要的思想,如何算有和无?人和人的感受差别那么大,普世的情绪没有几种,想击中一个人简单,贯穿一群人很难。” 温清硙说:“这涉及到怎么看世界上来了,可不是个小问题。” 项叶拽她袖子,说:“那不行,你把我带起来了,总要和我讲清楚,这飘飘的算个什么?” 温清硙任她扯着,双目放远,似在思考,她周身都静下来,发丝都不带一点儿乱蹦,她讲:“这一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如果你现在必要我说一个,我可以告诉你,有一种思想在我这里会高过别的,就是反叛。这种反叛包括对人间邪恶、不公、肮脏,愚昧,混乱的反叛,也包括对所有既定的看似毫无破绽的规矩、制度,思想高地的反叛。在我看来,一个好的国家,就是永远有人在为少数人说话,永远有人在坚持真善美,永远有人在不休地为更好搏斗。永远有人,能容得下这些人。” 项叶觉得她又在发光。 如果华琤嫟是人间富贵花,是没有绝世相貌却最盛的华,是人见人羡的典雅。那温清硙就是拥有绝世容貌的天生美人,她身材不谨,多数人瞧不见她,但少数人但凡真见过她本貌,就忘不掉她。她是会扎进心根里的女人,是一扎进去,任别人怎么撼,都撼不动的瓦。眼里姿容一绝世,模糊形相对岸她。 项叶为她加水,虽然水早凉了,两人喝得还是欢快。差不多到她该出宫的时候了,可在她走之前,不知道怎的,她还是想问:“温温,那你不喜欢陆探微,是因为他反叛的少,画画多景多花鸟吗?” 温清硙摇摇头,说:“多景多花鸟不是不好,可能是反拿寂寥做抵抗。从前我不看他的画,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我本身就没那么爱画。现在我不喜欢他,也不是因为他的画,我既没见过,也不了解他,如何做评判?我讨厌他,只是因为他和别人一样,拥护着个流俗的审美。” 项叶问:“何解?” 温清硙说:“相美不及心美,心美懒论形美。” 项叶忙打住她:“哪个心,哪个行?” 温清硙看着她笑,说:“怪我,该这么说。长得好看的不如心灵美的,心灵要是足够美了,根本就懒得在乎形体如何。” 项叶点头,说:“是这个理。” 温清硙继续讲:“人若有了这个判断,便是剥离得开表,而抓得住内在的实。可显而易见,陆探微没有。” 项叶疑惑,说:“我认识他很久,他从不爱美人小姐。” 温清硙说:“不爱美人,只能说他不困于标志美色,不代表他的审美不畸形。我不知道最早是哪个皇帝爱纤腰柳条身,以致天下人渐渐都爱条板。如今更是攀比条板赛条板,以此规定美。这是他们的审美,却不该是智者的。小时候赵太医带过我两个月,我跟着他也算知道了不少人体的保养之法,太臃肿的身材易病,太瘦弱的身材易折。可人各有各的情况,小病不死人。活在世上,一辈子还讲究快活二字,正正常常的康健,不瘦弱得随风飘摇,哪里有半点不好。纵如我这般,天生的没匀称,又如何就不美?那丫头忠心护主小半辈子,体贴入微,把她家小姐放在心坎里疼,那小姐不是个人样,把人打发了。他陆探微也没两差,说人家进画坏了美感,我却不知,这世间还有真善的灵魂会败坏污糟的份儿。” 项叶笑了,可算找着症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