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烛灯洞洞明。 宴毕,皇帝与皇后在偏殿歇了片刻,打发皇后先回去熬汤备药,他酒多了,多歇一会儿又动身。一炷香过去,他带着人进了后花园,满园菊花香飘来。 清秋一菊,皇权一生。 皇帝想起了小时候,先皇摆万寿宴,要一众皇子在秋菊前赋诗,谁吟得好,拔得头筹,便能随刚进宫的太傅作学。皇帝记得那太傅的学问很好,却不是关键。关键在那太傅身下有数十仕途子弟,分领各地为官…… 皇帝兴致一起,便带人去了在宫里专门建的长祠堂。 祠堂乃是皇宫中最低矮却最长的叠屋,是皇帝在两位皇子身死之后,特意派人建的。 皇帝将大部分人留在了宫外,近身的太监留在了第一重祠建外,又命令最亲近的老太监留在第二重祠外。老太监知道,陛下这是又有苦思不得诉,需要与祖宗们交谈了。 他独自走到最里间,第十间房。 按照当初的祠建设计,简国自开国以来,到今朝,共四位皇帝。每位皇帝设三间祠堂供奉,到最里间的,则是家谱共陈。不止列帝,死去的叔伯儿子皆有灵牌。 当年皇帝举国搜罗能工巧匠,为三位先帝各铸了三尊小佛,只留佛身,取掉佛头,又将三位先帝依照画像模样铸头像,最后安上佛身,以取“人佛”之义。最后一间祠堂内,皆燃红烛,不用饰灯,亦是为表虔诚。 皇帝推门走了进去,又将门关上,插板时插得严实。彼时暗卫嫌房顶实在太矮,目标过大,不好隐藏,便提前开顶躲进了房中。因不知皇帝走到哪间才会停,他便先皇帝两间,躲入里面,想来这祠堂虽长,却门门相连,若真有意外发生,也便穿门营救。却不想皇帝一直往里,最后避无可避,只能停在了最里间。这满屋的红烛十分碍事,影子实不好藏,挂在梁上亦能看见。幸而有三座人像佛身作挡,他再施以“停息”,以他的功夫,只要皇帝不走到像身后,就不会发现。 皇帝关上门后,恭敬地给三位先帝都上了香,然后就拎起祭祀的酒壶,拿了倒过来放的茶杯,给自己倒酒。他长叹一声,坐到了前面铺的一层薄软锦上,锦上的龙纹立皱,飞天的祥云被揉成了一团。 他开始自言自语:“好久没来了,诸位。” “近年地下日子可舒坦,天气可有转凉啊。” “简国如今倒是入了秋,菊园大好,千秋盛景!” “想来你们许也能看见,倒不用我多加解释。” “皇父啊,皇父,我每回来,都要骂你两句。” “骂完你,又要多谢你。” “你若不蠢,儿又怎能吸取到你的教训。” “你看看周围的皇爷爷,开国老祖,哪个不比你聪明?说到底,还是当年你坐皇位,坐得太容易,这才找尽了办法,盘说这帝王之路,到底有多艰辛。不设这重重关卡,没有这天赋奇力,好像就坐不上一样。” “哈哈哈,你看看,好好看看,我不是舒舒服服又轻轻松松的,就坐到了如今。” “开国祖,征战武,励精文,那又如何?你们何人有我在位长,又有何人能治理出如我这般的太平盛世,万邦来朝!史书朱笔记,千载留吾名!圣贤又如何,圣君掌太平!” “哈哈哈,什么天赋奇才、武学至极,空有一身力,却只能当个盲眼的棋。” “皇父,若你还在世,必定喜欢我这个小孙子得很。但要是交给你来养,他绝对不能成此大器。” “你总说,帝王衣,灰无色,帝王家,暗无情。可你错了,你如今可知道自己错了?在你这种教导下,我们兄弟几个皆是庸才,庸才。” “而在我的教导下,儿子也好,孙子也罢,都是良驹,都是血性的战马!” “可惜啊,可惜。太出头的总要被风折断,难掌握的,也得提前打算,才能保我安稳。” “儿啊,你别怪父亲,要怪只能怪你太听我的话,自小被导得太正太直,情深义重,非要陪那女人一起去死,其实又何必?你如今可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女人是人生里最重的一步好棋,为了爱情她们能赴汤蹈火、不顾生命,用好了是永远可战的王牌,陷进去了,就会变成自相戕斗的软肋,为父不是没有提醒过你。” “你儿子如今也生得同你一般,为个女人,就想放弃一切。呵,我为你可悲,他又要重蹈你的覆辙。但为父要谢谢你,好好地谢谢你。你总能给我找到最好用的战马,还配给我掌握他的办法。” “他倒是不如你当年听话,但好在心肠像你,也傻。” 皇帝又倒一杯酒,洒到地上。 “你在下面别怪父亲。当年父亲只是想要你大哥死,要你妻子一家死,但没有想要你死。父亲不过是想帮你除了以后的隐患,让你能好好地当皇帝,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 “依你的个性,再活一百年,怕也是不能明白的。” “还有你妹妹,小时候我们一起山寺门外捡到她,当时她多好看。整张脸冻得通红,一手就能掐死,你和我都很喜欢。” “偏偏又是有情种,你们都太听父亲的话了,教你们什么,你们便信什么,就是不会动脑子。叫她乖乖的在宫里带孩子,别乱跑,她偏偏不听,就是要去救她大哥。蠢丫头,我想杀的人,又岂是她能救下来的。” “阿爹也想你啊,丫头。你活着的时候,京城谁家姑娘不羡慕你,万千宠爱在一身,呼风唤雨的个性,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这些都是你应得的,谁有你机敏聪慧呢,别人都蒙在鼓里的事,只有你能看出端倪。自小你就神通机灵,最能识别人心。阿爹想你啊,丫头,你既能懂,又为什么,不能体谅阿爹呢。这世上只有一个皇位,简国只能有一个皇帝。只有一个人能真正掌权说话,功勋万载。那个人,是我,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