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无缺
拜别了足利义晴,今川义元又去见了细川晴元,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堂堂的幕府管领。传闻他早年也曾是英武过人的武士,可如今却是一副公卿贵族的打扮,连举手投足间都是朝中风气,甚至还不如足利义晴——想来也是远离战事许久了。不知他是被这京都的风气同化了,还是在功成名就后已经丧失了进取之心,自甘堕落。 “管领自己的家务事,还得外人来帮忙,实在是看笑话了,坏事传千里啊……”细川晴元似乎有着浓厚的上位者情绪,端着架子对今川义元道:“感谢今川家对管领家的援助,真让人想起当年应仁之乱时,你的先祖父不远千里提兵上洛,为我细川家的东军奋战的事迹啊。” “管领殿下谬赞了。”今川义元于是也配合着细川晴元打着官腔,“这是作为幕府家臣该做的。” “要是所有的家臣都和今川家一样想就好了。”细川晴元冷笑了两声,话里话外的敌意已经不再掩饰,“刚走一个木泽长政,又来一个三好筑前,简直和他父亲一样没有分寸,不把主家放在眼里啊。之前在京都,若不是你们今川家的人即时请我们出来收拾局面,那三好筑前就打算一个人独揽平叛的功劳,顺便收拾我细川家在京都的部队,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管领殿下……”见细川晴元忽然把话说的这么直接,今川义元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没什么好避讳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好家如今已经是功高震主,简直就是第二个木泽长政,更何况三好长庆那孩子对我有着怨愤,一直觉得当年我也参与了逼死他父亲。”细川晴元甩了甩手,仿佛在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到时候若是三好家想要以下克上,不知道今川家是否还会如同这次这样伸出援手呢?” “承蒙管领厚爱,只是今川家和近畿相隔千里,中间又有不少敌对势力,恐怕难以成行。”面对细川晴元如此赤裸裸的拉拢,今川义元也有些不适应,便适当地婉拒道。 “无妨,当年你先祖父不也是千里上洛吗?我会帮你们疏通关节的,给你们上洛腾出道路,只管来便是。帮我平定了逆贼三好,就让你们今川家当关东管领,也算是犒劳你们今川家历次为幕府征讨关东。”细川晴元毫不客气地给今川义元画了个不切实际的大饼(上杉家哪是说取代就取代的),但他不知道这对于不在乎功名而言的今川义元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多谢管领殿下。”但见细川晴元都说到这份上了,今川义元也只得谢恩。 · 事情都办完了,也到了离京的时候。除了太原雪斋和武田弘信继续留在京都负责后续的工作后,今川义元和武田晴信等人都踏上了归途,中御门宣秀、山科言继、一条兼正几位好友也赶来相送。作为今川家帮助近卫植家扳倒木泽长政、稳住太政大臣之位的回报,这几个今川家在朝中的代理人的官位也是水涨船高——据说都会升到从三位左右的中纳言。 “恭喜诸位荣升啊。”今川义元笑着给童年玩伴们打趣。 “承芳不也是荣升了?”山科言继也是笑着回礼,“据说承芳你是从四位下治部大辅,武田家的殿下是正五位上大膳大夫。” “从四位下?之前不是说是正五位上吗?”今川义元没想到自己还多升了半位,这对于武家而言可是不小的跨越。应仁之乱以来,一般的地方武士大名,升到顶也就是五位了,很少会有继续往上的机会。 “你这次的表现,让相国殿下和朝中的公卿们很满意,据说太子殿下也为你美言了。”中御门宣秀小声说着从友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所以就说动了陛下,给你多晋了位阶。没想到啊,太子殿下一向不问政事,这次却突然为了你开了金口。” “哈?若是有幸,以后去拜见一下吧。”今川义元自己也是惊讶不已。 “你的任命,应该是过几个月会派人去骏河宣旨,准备好迎接吧。”中御门宣秀说着说着自己也摇了摇头,“不过你一向附庸风雅,精通礼仪,还有雪斋大师在,这种事情应该不用我们操心。武田家那边也有三条家的女儿,问题不大。” “为什么不是现在直接宣旨?刚好我们人在这里啊。”一旁的武田晴信插嘴,问出了一个在公卿圈子里有些没常识的问题,大家便都默契地笑了起来。 “出去传旨可是肥差啊,大家抢破头才能搞到一次机会呢,这次去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传旨,我可是志在必得啊!”一条兼正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大大咧咧地道:“平时在京都,俸禄都是紧巴巴的,吃饭都不敢铺张。要是去传旨啊,那就是大名好吃好喝地供着,谁不乐意?都不愿意回京都了嘞!” · 辞别了众人,今川家和武田家的使团就径直离开。春日正好,沿途的风景也是秀美,令今川义元看得都有些出神,不仅喃喃道:“没想到有如此美景……” “你不是都看过一次了嘛……几年前走的也是这条路吧……”银杏在身旁嘟囔着,说话有气无力,仿佛没睡醒一般——没错,此刻的她已经把整个身体瘫在了马背上,抱着马脖子,枕着马的鬃毛,眯着眼睛在打盹。 “可能是上次回来的时候,一想到旅途结束时,就要和你分离,心下悲怆,再美的景色也无心观赏。”今川义元回头看向银杏,眉眼间的爱意和那意外有些撩人的话让银杏脸色一红,噘着嘴嗔怪道: “我困了,骑不动马了,先生背我吧。” “怎么这么快就困了?才起床没多久吧。”今川义元笑着挖苦了一句。 “没有金平糖吃就会困。”银杏指了指自己干瘪的布包——后来买的不少金平糖已经被这小馋猫快速地吃完了。 “困了就睡吧。” 于是,今川义元策马来到银杏身边,把后者抱到了自己的马背上,让银杏坐在身后。银杏立刻像一只小猫咪一样软软地靠在了今川义元背上,双手环在身前,闭上眼睛,快速地进入了梦乡。今川义元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握着银杏的手,感受着身后女子有节奏的呼吸起伏。 “早知道在堺町多买点金平糖了。”今川义元有些遗憾地长叹了口气,看向身旁的武田晴信,“下次能买到金平糖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等以后我打下了天下,就把堺町封给五郎,你和姐姐住到那里,想吃多少吃多少。”武田晴信大笑着夸下海口,朝着今川义元竖了个大拇指。 “一言为定!”今川义元也是大笑起来,伸出手,和武田晴信使劲撞了下拳。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真好啊,这就是朋友的感觉吗? 从小,今川义元就住在寺里,唯一亲近的人是大他几轮的老和尚太原雪斋,周围同龄的小沙弥们虽然也会一起玩,但都知道眼前的人是今川家的四公子,所以都对今川义元毕恭毕敬的,谈不上什么朋友。 到了京都,倒是遇上了中御门宣秀、山科言继、一条兼正这些年龄相仿的玩伴。但同样,他们也知道今川义元是强力大名今川家的子嗣,而他们自己的家族却都是仰仗今川家的。那面对“金主”的公子,自然是不敢忤逆的,偶尔调侃一两句就点到为止了,很少会有朋友间的嬉笑怒骂。再加上这些公卿们家教甚严,装束和举止也都很古板,和今川义元跳脱不羁的性子不大合得来。所以虽然算是熟悉,但也没有到朋友的地步。 回了骏河当家督,离“朋友”这个概念也就越来越远了。周围所有的人都是家臣,不敢不守礼数,对今川义元都是诚惶诚恐。哪怕是没什么架子的朝比奈泰能、赤井黑高、吉良玮成等人,心里也都明白主从之分,从不逾矩。所以今川义元虽然看似过得逍遥自在,但其实颇有一份“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像他这样的大名子弟,注定是交不到朋友的吧。 除非你能偶然在非正式的场合,和另外一个同样交不到朋友的大名子弟结交——这就是今川义元的幸运,他认识了武田晴信。 同样是强权大名的子弟,同样继任了家督,年龄也相差无几——这是今川义元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唯一一个遇到的可以平辈相交、彼此间没有高低贵贱的“朋友”。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得罪了对方,也不用顾虑对方不敢说话。所以会有吵架,会有争吵,但更多的是彼此陪伴的信赖和惬意。那些说不出口的观念和理想,却可以和武田晴信畅谈。 所以今川义元格外珍惜武田晴信,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唯一的朋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在武田晴信于信浓屠城时,今川义元才没有决心阻止的吧——他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朋友。 但这是乱世武家,两位大名间的友谊又是何其脆弱?万一有一天,今川家和武田家成为仇敌,这份友谊还能保持下去吗? “呐,虎千代。”今川义元于是忽然开口,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要是有一天,今川家和武田家被迫敌对的话,我们就打一场君子之战吧。” “君子之战?”武田晴信满脸困惑。 “彼此之间约定时间、地点和人数,在公平的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对决,不伤害百姓,不为难俘虏,打赢的一方也不要追击,打输的一方也不要负隅顽抗,根据胜败来决定战后和议的条件。”今川义元提出了理想中的战斗——或许这只存在于奈良时代以前,当然,他的重点还是最后那句话:“我们两个也不要撕破脸皮,就像战场上惺惺相惜的宿敌武士那样,在战后把酒言欢。” “哈,别想了,那我肯定会在约定时间的前几天,带着两倍的人数去奇袭,然后趁你病要你命一路追击,直接把今川家灭国。”武田晴信大笑着挖苦着今川义元的设想,“在做梦呢?哪有那么打仗的,还把酒言欢呢?” “哎……”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对,虎千代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别担心这些,我不是说了,哪怕灭了今川家也会留你一命,把你请到踯躅崎馆来当食客,给我吟诗作对的嘛。”武田晴信看今川义元的情绪竟有些低落,便拍马来到今川义元身边,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背。 “一言为定哦。”今川义元被武田晴信的话给逗笑了。 “不过啊,要是五郎你还活着,我估计也不敢对今川家动兵。”武田晴信看向今川义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说真的,我会忌惮你。你很强,只是因为你那古怪的洁癖和善良,所以你竭尽全力地约束着自己的能力,不肯作恶。如果真把你逼急了,让你毫无顾忌地施展所能,甚至把你之前用来约束自我的那股可怕的精神力也加倍地拿来战斗,估计没有敌人能招架得住吧?” “没想到你这么看得起我。”今川义元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郁闷。 “所以啊五郎,好好活着,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对今川家动手。好好活着,不准死,听到没?”武田晴信在今川义元的胸口狠狠捶了一拳,但似乎又觉得这话太过肉麻,对一个男人而言实在是有些羞耻了,便又立刻补上了后半句:“你要是死了,我在几年内就把你的今川家侵吞吃抹干净。” “好,我们一起好好活着。”今川义元感激地看了眼武田晴信,随后也觉得自己有些肉麻,尴尬地别开脸去,“但你天天行不义之事,说不定哪天就暴毙了呢。” “少来,要暴毙也是你这天天和姐姐缠绵于床榻之间的昏君先力尽而亡!” 男人间的友谊,就是如此地别扭而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