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三荒客栈的忘却
李沐芷还待再说,落月抬手停在肩头,面色肃了几分,仿佛刚才说笑散漫的人不是她。 “我已经同你讲过,我只收你的命,旁人的,就算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行。”说罢起身,看了一眼李沐芷。 “若你日后想通了,可再燃起隐魂香,这东西只能燃两次,你惜着点用,若是用完了,我便去寻旁的人,你再想了结,可就得自己寻法子了。”话听起来简单,落月声音也轻,语调却透露着阴凉之意。 两次见她,落月都是一派慵懒气派,这番严词一出,李沐芷有些被她骇住。 转身走了出去,阿沉轻飘飘从屋顶落地,停在落月眼前。 “背我。”落月一改屋中凌厉之色,冲着阿沉撒娇道:“我这会头晕,恶心,想吐。” 阿沉照旧一言不发,转身半蹲,落月一下跳了上去,安心地趴在他肩头,昏昏欲睡。 阿沉素来走得步子很稳,转过弯的时候却晃了一下,落月问:“怎么了?” 阿沉停下,将她往上托了托,说:“没事。” 落月不疑有他,继续趴在他肩头,没一会儿就回到了客栈。 到了房间,落月睁开眼睛,准备下来,忽地问道:“阿沉,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阿沉面色无波摇摇头:“可能老了。” 落月咯咯笑起来:“阿沉怎么会老,算算你的年岁,应当也不过三十吧?” 阿沉沉默。 落月继续逗他:“我把你说老了是吗?” 阿沉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 落月接过来仰头喝尽,将空杯子递回去,阿沉接得自然。 “你来这里多少年了?”落月躺倒床上,将鞋子踢掉,四仰八叉的,阿沉本来转过身去准备出去,被她一问,又停住了脚步。 “有十五年了吗?”落月昏昏沉沉,已经闭上了眼睛。 “二十年了。”阿沉低声答道。 “是吗?已经这么久了?二十年,算长了吧?我已经记不清了,时间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落月翻了个身,继续说道。 “当年我从那起子人贩手中救下你,没让你被他们打死,你跟着我,倒是为我挨了不少打,真是难为你了。” 阿沉听着,没出声,只是上前默默为她盖上了被子。 落月睁开了眼睛,转过身来看着他,一下子笑了,伸出手来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你那时候也就到我这里吧,问你,你说十岁,现在过去这么久了,你都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阿沉还是不言不语。 落月想到什么一般,忽地坐起来,问他:“你就没想过离开客栈,去外面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阿沉这才抬起头来,双目锁着她:“没想过。” 落月拧眉:“我已经学乖,毕竟都一把年纪了,不再想折腾,以后都不会惹祸了,你也不必再担心我会受罚。” 似是怕阿沉不相信,她又继续说:“我说真的,没骗你,早些年我过够了,故意惹出些事来,想不做这个掌柜,结果连累你为我受罚,但这些年我认命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我不作死,日子顺顺当当。” 话音未落,阿沉就问她:“不老不死无亲无友地活着,真的好吗?” 落月被他问得以怔,顿了顿,答道:“我既走进三荒客栈,定是过得不如意,那样的人生,舍弃有什么可惜的?” 阿沉撇开头,声音有些固执:“你愿意这般,我就陪着你。” 在两人相伴的这二十年中,这样的话题也曾有过几次,双方的话都差不多,见他又梗着脖子无声地倔着,落月苦笑着摇摇头。 “你就算要陪着我,又能陪多久?人生短短数十载,若是强壮可到七十,到时候还不是得留我一个?何苦为了我这个老东西荒废自己的人生?” 阿沉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上前为她理了理被角,又将桌上灯熄灭,说道:“早些歇着吧。” 落月见他要出门,急道:“你听不到我说话吗?我不用你可怜我,你要报恩早在为我受那些鞭子的时候就还完了,你我之间什么牵扯都没有,我已经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你有大好的人生,不要犯傻!” 阿沉霍地回头,似是万般隐忍,话到嘴边,却也只一句:“我愿意留在这儿。” 落月被他气到了:“那我要是赶你走呢?这里,我是掌柜,你不过是个打杂的,我随时可以撵你走,难道你要死皮赖脸不走吗?” 阿沉有些吃惊,移开了视线,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不会的。” 落月苦口婆心:“你之所以觉得不想走,是因为你没有见识过外面世界的精彩,出了这个客栈,人间繁华,高山流水,落雪飘花,爱恨情仇,什么都有滋有味,你还年轻,一切都来得及,若是老了再后悔,也没法挽回了,听我的,我是为了你好,我不会骗你的。” 阿沉转过头来,看着她,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落月一愣,未料他会这般问,心里空了一瞬。 是啊,这二十年来,出入都有阿沉的陪伴,在她受罚,生病,受伤,痛苦,疼痛的时候,都有阿沉在身前身后忙碌。 已经这么久了,久到她忘记阿沉之前,她是如何一个人度过寂寞又漫长无涯人生的。 自从她接替上任客栈掌柜,来到三荒客栈,已经过去多久了? 时间太久,也就没有时间了。 “你不必替我担心,你走了,我也好清净一阵,若是再觉得孤单,再收一个人进来就是。”落月看向床幔,淡淡说道。 阿沉转身不看她,大步走到门口,留下一句:“我不走。” 开门离去。 直奔到廊下才停下。 阿沉抬头望着天边皎月,心中翻涌难息。 他知道,落月也说过,当初救下奄奄一息的他,包括后来收留他,不过是因为她一个人过日子太久太久,想要有个人作伴。 但三荒客栈不能留外人,若是留下,便要受罚,所有与三荒客栈接触过的人,无论怎样的交际,都会在第二日太阳升起的瞬间,将所有事都忘记,所以这么多年,这个客栈依旧好好的,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地存留着。 那一日落月将写有他名字的纸烧进了隐魂灯里,说是那般,阿沉便不会忘记,夜里,一名不知何处来的黑衣人手持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落月身上,直到浑身满了血痕,每处被打开花,才算停下,鞭子收回去,落月倒在血泊里。 二十年前,阿沉目睹过落月为收留他付出的代价,但他当时受伤小命都快没了,无力保护,只能眼睁睁看着落月咬牙忍耐。 第二日,她便奇迹般地复原,一点伤处也看不出来,可到了晚上,冷硬的鞭子又会自黑暗中来,将落月打得奄奄一息。 如此反复七天之久。 可落月也只再受过这一次伤,过后几年,落月犯浑,给了报与隐魂灯名字以外的人药,让旁人离世,黑衣人再次手持鞭子来袭时,阿沉扑在她身上,替她受了所有的惩罚。 这么多年,他似是已经习惯了待在落月身边,无条件地听命于她。 从开始她口中的子侄,到变成小弟,到现在成为她的兄长,身份一直在变,可唯一不变的,是阿沉护着落月的那颗心。 也许你留下我是因为想要做个伴,可我留下,却不是因为这个。 阿沉想到此处,心中有什么像是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