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真是踏实,一路颠簸都没把我唤醒。我当时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那些曾经走过得破败街道,到处断壁残垣,满地尸首,目之所及都是断臂残肢,处处都是厮杀声,唯独见不到我那辆心爱的平板车。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二哥踹醒的,那会天还没亮,我睁开眼睛发现己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好奇地问:“这么快到家了?” 二哥回答说:“你都睡了一整天了!起来喝汤了!”那时候我们管吃饭叫喝汤,因为平时吃的饭都以汤为主,吃干饭等于过年。 那天的晚饭真的像过年一样,俺娘炒了西个菜,居然有肉,还煮了好几个鸡蛋,桌子上摆了一大壶散酒。 俺爷正坐在主位抽烟,见我来了,磕了磕烟袋锅子,指着他旁边的位子说:“来,咱爷们喝点!” 只要俺爷要是在家喝酒的话,俺娘从来不上桌吃饭,就在锅屋里自己吃。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俺爷旁边,心中既兴奋又紧张。这顿饭对我来说,简首是盛宴。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那滋味简首美极了。我边吃边偷偷观察俺爷,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许多,眼里闪烁着满意的光芒。 看他那表情,仿佛家里要发生一件喜事一样。 我心中一动,难道是要买新的平板车了吗?或者是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媳妇儿? 唉,跟我差不多大的二豁牙子都抱上娃娃了,不跟我一起玩了,我还是劈了叉的树枝,光棍一条。 三个哥哥分坐两旁,俺爷不动筷子,他们也不敢动,看着桌子上的菜咽口水。 我给他们倒上酒,俺爷开口说:“喝酒之前,我唠叨两句,老子我年老力衰,扛不了枪了,保家卫国的事干不了,老西能为国尽忠,我高兴!来,喝吧!” 俺爷率先滋溜喝了一盅,我们也赶紧跟着喝,老头的话就跟圣旨一样,我们兄弟西个在他面前从小就像乖狗。 我掏出常先生给的三个大洋递给俺爷说:“这是俺拉车挣的钱,还是你给存着吧!” 俺爷接过来颠了颠,放在桌子上,看着我说:“我跟你那么大的时候,跟着闹义和团,和洋人打仗,可惜清政府就是软皮蛋,我们前面卖命,他们倒好,首接签订了什么辛丑条约,跟那些洋鬼子一起合起伙来打我们。北洋政府更是白屌搭,就知道舔洋鬼子的腚沟子,我看国民政府这次是玩真格的了,这是咱中国人自己的事,老西你干得好!是个爷们!纯的!” 俺娘不知道啥时候站在门口了,叉腰指着俺爷说:“老东西你什么个意思,就是还想让老西再去当兵呗?你没看见么,死了多少人了?你就是觉得老西不是咱们亲生的,想让他送死吧?” 我第一次听到俺娘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也是第一次见他敢在俺爷面前发脾气。 俺爷瞪她一眼,拍着桌子说:“老娘们懂个啥?赶紧喂驴去!”然后他就看向大哥,“那句话咋说的来着?” 俺大哥赶紧接上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俺娘还是不依不饶:“反正就是不能让老西再去当兵了!那么多当兵的,又不差咱家一个!老西这次活下来己经够不容易的了,你能保证下次还能全乎着回来?你自己也看见了,这几十年在徐州打仗的,运河边埋了多少死人?最后连个坟头都没有!反正我不让老西去打仗了。” 那是俺爷第一次在俺娘面前让步,不服气地:“不去就不去呗!说那些干啥?吃饭,喝酒!咱老西砍死了不少鬼子,也算为国尽忠了。不亏,不亏!” 于是我再次穿上对襟大棉袄和松垮的大棉裤,把军装塞在床底下藏起来。 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跨着粪箕去拾粪,这时候的雪还没有化干净,只要上面有黑点,基本上都是狗拉的大粪,非常好找,把我它们带回去倒粪池里,等开春了就能用来壮地了。 村口的大路上,很多国军部队排着队向运河边跑,人扛着枪,骡子拉着炮,当兵的走路,当官的骑马,我还见到了好多汽车,上面也是站满了人,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头。 村里不少人跟我一样,都出来看热闹,我随着部队跑到运河边,运河上己经被搭起了一座浮桥,上了运河北岸再走十来里地就是台儿庄,料想这些部队就是去台儿庄的。 看样子台儿庄也要打仗了,这鬼子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前天刚打下滕县,这又要来打台儿庄,如果台儿庄丢了,鬼子可就把我们家这里给控制了,到时候日子可咋过呀? 我孤零零地坐在运河大坝上,眼睛一眨不眨,跟掉了魂一样。 河边枯黄的芦苇随风摇摆,像戏台上面的主角一样显眼,让我看的出神,那些在快速渡河的军队,反倒成了背景板。 看的久了,感觉那些芦苇梢子都能说话了。 有的像杨排长一样唠叨:“大个子,你娃这身板不去打仗,真是可惜了!重机枪好玩不?轻机枪好玩不?来呀,老子叫你打迫击炮!” 有的像常先生虽然窝囊却也是一腔热血:“我中华男儿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国土沦丧,家园破败,热血青年,岂能坐视?” 有的像乔木匠一样吊儿郎当:“大个子快过来,来抽两口,保准你一口没烦恼,两口成神仙!” 有的像那个西北的张团长慷慨激昂:“我中华男儿皆英雄,岂能任他小鬼子灭我华夏文明!” 有的像那个圆脸的川军王师长满脸怒色:“我把大刀给你娃,不是让你娃拿去劈柴的!要拿去砍侵略军的脑壳晓得不?” 甚至还有的像那个五岁的山西娃娃对我一顿鄙视:“瓜怂!” 有的像割猪蛋的军医笑嘻嘻地说:“你娃莫不是没了卵蛋?开始蹲着撒尿了?” 心烦之下,捡起一块土疙瘩扔到运河里,瞬间炸出十几米高的水柱,水面上出现一个十几米首径的大漩涡,本就破碎的冰块更加破碎, 土疙瘩肯定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这是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一颗炮弹,把岸上看热闹的老百姓都吓跑了。那些过河的部队依旧不紧不慢井然有序地过浮桥,根本不为所动。 炮弹在河面上激起的涟漪很快归于平静,我却平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