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季,陈开都在忙碌中度过,酒楼并没有着急开业,他让钱正买下了县城东北边,石牛河岸,最好、最平坦的几十亩地,建了一个大院。外围是高高的围墙,内里是分成区域的大大小小的房子,名字就叫做智造院。 如今智造院建好,所需要的器具也大部分都已经采购齐全,王府里派来的和各处招揽来的各式工匠,已经开始工作,主要是菜品的改进试验,和几样对这个时代算是新奇产品的“研发”。 他每天的时间大部分都用于两件事,练武和指导试验,通常去智造院的时候,他都会带上小师弟,主要结合正在做的事情讲一些简的现代科学知识,当然系统的知识“教导”也是必须的,一来这是约定,二来小师弟对他十分亲近,他也是以这种形式去表达自己关爱。 如果说练武,筹备生意算是一种必要的工作,那么每天下午来正蒙学院找张老头聊聊天,找点书看,就算是陈开目前唯一的业余爱好,而教小师弟则介于两者之间。 老头前一段时间心情不太好,陈开知道和那所谓的天下大事有关,不过二人从未以此作为聊天的话题。 萍水之交,张老头不会向一个孩子聊家国大事,陈开也不会自以为能劝一个老人放下某些执念。 有时候想想也好笑,本该关注的人置身事外,本该无关的人自缚事内。 好在陈开善于求同存异,找到共同需要的一些东西,比如孩子的教育、身边人的疾苦,可以聊的话题,可以铺垫的内容很多。 多次漫谈中,陈开提出来的现代的教学方面的理念终于触动张老头,最后二人约定,每日下午由陈开为这些孩子讲半个时辰的算学。 张老头这样做,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 一则事实确实如陈开所说,虞子村穷,这些孩子最多只能学到十来岁的年级,便要走出书院去谋生,而圣人之学本就不是稚子之学,更不是短短几年可以学来的东西,孩子心智尚未全开的几年的时间,每天多学一个时辰和少学一个时辰,影响其实不大。 二来他已经把陈开认定为某个世家大族的后生,这类大家族往往家学渊源,他以为陈开嘴里的算学和杂学就是家学,很想见识一下陈开的家学。 或许练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陈开对老头有着不知何来的亲近感,而老头心里也是十分喜欢这个孩子。 陈开年级不大,好在这一群学生年级更小,所以他们对陈开这个大孩子先生不仅不抵触,反而亲近。 “所谓算学,就是讲述算的学问,算学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天地万物,无可不算!当然,这需要极高的造诣,或者很多人的努力才可以做到。现在我们先讲算学的基础:数! 最早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利用绳结、石头等物来计数,有了汉字以后,我们便开始用一、二、三…来计数,但汉字计数不够便捷,所以我们要学习另外一种计数文字,来自西方的大食文字,这种文字只有十个,分别是0、1、2…7、8、9” 陈开的老师生涯随着他用炭笔在白板上写下十个阿拉伯数字开始,很难想象,也许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平时动辄呵斥下属毫不留情的一个人,却对孩子有着常人无比的耐心。 张老头端了一把破旧的躺椅,倚在课堂外的屋檐下,半睡半醒。 放学后,张老头叫住陈开,问道: “这算学或是实用之学,但“天地万物,无可不算”未免太过大话了些吧?” 陈开搬了个凳子,坐在张老头跟前,小师弟蹲在一旁,他要等师兄一起回去吃饭。 陈开笑着回答了张老头:“嘿嘿,总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么,您儒家不也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么,可哪位先贤做到了以儒学平天下?” 话一出口,老夫子本来放松戏谑的神色僵在了脸上。 陈开愕然,自己一直把这位张老头当成曾经那个老头,说话没什么顾忌,看来是不小心踩了雷,干咳两声,稍稍有些无措。 看见陈开的神情,老夫子反而释然了。 “不错,没有哪位儒家先贤以儒平天下,但也只是前无古人,并不表示,后无来者!” 陈开有一瞬的错觉,这一瞬里,老夫子很像另一个人,不是曾经的院长老头,而是凡进,曾经在鱼背山向他出手时的凡进。 这个形容已显苍老的普通人,身上竟流露出一种无可匹敌的气势!只是转瞬之后,张老头已恢复如常,接着说道: “如此想来,你所谓的“天地万物,无可不算”也并非不可能。不过,你教授他们那些大食数字,只有他们识得、用得,别人认不得,他们又如何谋生?去你家吗?” “这次老头你倒是猜对了,我家里人准备出世做些事情,要用些人,只要他们学好了,长大之后,至少不会再受饥寒之苦!而且你放心,大食数字一经现世,自会在极短的时间了普及开来。” “你是说…商人?”无意去纠结何为“普及”,张老头很快便想到了关键。 “不错,这大食数字能够简单便捷地进行各种货物、钱财出入的记载,能大幅降低记载与计算的难度,配合一些独特的记账方式,对于商人来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在这样利益面前,他们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忙传播。” “对啊对啊,这大食数字记起来确实方便。”平安小师弟在一旁助阵,他已经先一步学会了大食数字。 张老夫慈爱地摸了摸平安的头,“这倒确实,不过这等学问,就算在世家大族,也是无价之宝,一定是禁止外传的绝学、密学,你为何随随便便将它们公诸于世?” “因为,我们家没有这些无聊的规矩。” 张老头在这样的世道活了大半辈子,除了圣人,好学问都是敝帚自珍,自然很难相信陈开的话,可他又不得不相信,因为从陈开的言行来看,他确实没有世家大族的做派,他忽然很想去陈开家里看看,人人可以为尧舜的平等世界真的存在吗? 等了一会,陈开继续说道:“我家要做的事情,因为需要的人比较多,所以我想扩大书院的规模,再招些学生,老头你意下如何?” “恐怕有些难,这事我不是没想过,我也希望所有的稚子都可以进到书院,至少学到束发之龄,可事实上这很难办,如你所说,学问短时间内填不饱肚子,也不能御寒。” “这简单,我家可以出钱,免费供他们在书院期间的吃喝,甚至给他们发例钱” “你们家对自己的学问这么自信吗?”老夫子活了大把年纪,自然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回事,在他的视角,陈家敢这么做,只能说明这些孩子学成之后,能创造出的价值,一定大于陈家现在的投入。 “那必须得,怎么样,老头,帮不帮我这个忙?这可是我这个出世者要干的第一件大事!” 张老头盯着陈开,陈开的话听起来有戏谑的意思,但脸上的神情却是认真的,这个小院太像记忆深处那个院子了,自己曾是那里的老大,也曾答应院长老头和一帮弟弟妹妹,要让他们过好日子,但是他没有实现诺言。 第一次看到这个院子,他就隐隐觉得,这是上天重新给他的机会,让他救赎自己,用人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顺带的借口,他的内心深处,只想帮助这些孩子,帮助这个院子,实现自我救赎。 “没问题,”老头仿佛看透了他眼里的渴望,答应了这个听起来有些荒谬的请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办大书院,岂能不荒谬,然而老头偏偏就答应了。 “老夫虽然一把年纪,多教几个学生还不成问题。” “呵”陈开吐出一口气,“可不是多教几个学生那么简单,老头你德高望重,得先去当说客,说服孩子家长,让孩子进书院读书。我觉得,但凡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应该进书院学习!” “老夫在这一片,倒是有几分薄面,但是在生计面前,这面子恐怕也不够用。”张老头面露忧虑。 “是啊,虎子哥说,明年他也不来了,要跟老歪叔进山打猎去。”平安小师弟好不容易听懂了一些,赶忙插嘴。 陈开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其实不难,我家里在这边的生意很快会展开,城北那大院就是我们开的作坊,最近大家肯定也都知道,到时候生意正式展开,需要很多劳工,工钱给足,也不会像打猎打渔那么辛苦。你就说书院是钱大掌柜赞助,所以书院学子的父母,可以优先安排营生,在加上书院管饭,想来就容易很多了。” 张老头点点头,陈开补充到:“再说我们又不着急一时,慢慢来么,我们只要让他们看到孩子读书的好处,他们自然就会让孩子来书院。” “好!那我明天就开始去找孩子的父母们说去。” “嗯,我回去也会尽快做出具体的行动计划来。” 二人的语调都不高,却自有坚定之意。达成初步意向后,陈开闲聊几句,带了小师弟回去吃饭。 张老头起身,将一个野桃核按进院中已经枯朽数年的老树,笑了笑。 “希望来年,能看到你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