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方玄龄神采飞扬,哪还像刚才那般呆滞木讷,面对着院里的废墟,俨然显露出一股睥睨千军万马的气概。 看得出,这位是真棋痴。 任真心里又凉一截,苦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又何必为难我?术业有专攻,你连廖如神都不放在眼里,这不是摆明了不肯成全我么?” 他天资聪颖,对围棋一道确实颇有造诣,罕逢敌手。但他并不狂妄自大,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还没达到挑战廖如神这些棋坛巨擘的份上,更别说眼前的方玄龄。 打架他擅长,在棋盘上战胜方玄龄,太不切实际,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方玄龄有些失望,抓起一把棋子,淡淡说道:“不是我在为难你。大师在圆寂前特意嘱咐我,等你来这里后,必须赢我一盘棋,才算过关。” 任真无奈地道:“也就是说,大师没打算物归原主,所以拿你当挡箭牌?” 他来寒山寺,除了祭拜方寸大师外,还想拿回第六节断剑。 长安大战后,任天行亲口告诉他,有一节断剑在方寸大师手里,这令他非常震惊。若非道破,他始终不知道,原来父亲和方寸也曾相识。 活佛已圆寂,他昨夜登山时还在担忧,很可能找不到断剑的下落,不料方寸早有预料,命方玄龄枯守在寺里,摆下棋枰坐等他入局。 方玄龄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道:“小人之心!大师说,你如果能战胜我,就证明你已经有了去闯龙潭虎穴的实力,他才敢放你前去,要不然,纯粹是送死而已。” 任真微怔,揣摩着话意,若有所思。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师料定以某种方式能战胜方玄龄,就看任真能不能达到那种地步?如果能做到,再闯金陵就不在话下了。 他站在棋盘前,沉思良久,渐渐冥想出一丝答案。 他伸手抓起一把黑子,说道:“你想让我陪你下棋,没问题,不过,你有棋圣水准,我下不过你很正常。咱们不能采取一局定胜负,只要我赢你一盘,就算我赢!” 必须从方玄龄嘴里得到答案,这点毋庸置疑。既然唯有下棋这一条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尝试,寄希望于对方疲累之下,一时大意输棋。 方玄龄哈哈一笑,拍桌说道:“当然可以!我一个人下棋,找不到对手,无聊死了!你如果能陪我下十天半个月,我正求之不得,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你每输一盘棋,就让你媳妇去给我烤一只野鸡。” 任真无语。 海棠冷哼一声,走出寺外。 她知道,任真一时半会赢不了,自己怕是要清山了。 对弈开始。 寺院里恢复沉寂,只有啪啪啪的落子声响起。 一局终了。 任真输两子。 二局终。 任真输一子。 任真输。 任真输。 任真输。 …… 夜幕降临。 繁星满天。 任真已连输十局。 方玄龄从庙里拿出一盏油灯,放在桌上,说道:“我大概猜得出,你想采用疲劳战术,以武修的精沛体力拖垮我。但灯油不够,咱们没法通宵夜战,再下两局就睡吧。” 于是,任真又输两局。 …… 次日清晨。 任真早早进院,坐在桌前。 “我昨夜想过了,这么下挺没意思,我毕竟棋力更弱,难免有失手出臭招的时候。不如这样,你允许我悔棋,行不行?” 方玄龄坐在对面,揉了揉惺忪睡眼,毫不介意地道:“来吧。” 他本来以为,任真会提出让子,相比之下,悔棋就算不了什么。毕竟是友谊赛,没必要较真,悔几次也无妨。 对弈开始。 下到第十三回合,方玄龄捻起白子,正欲按在棋盘上,任真忽然喊道:“不行!我要悔棋!” 方玄龄被打断,只好让他重下前一步棋。 第十五回合,方玄龄再次举棋,还没落下,又被任真吓一大跳,“不行!我要悔棋!” 方玄龄有些无语,懒得跟一个瞎子计较,任他悔棋。 第十六回合,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 这下方玄龄忍不住了,抱怨道:“哪有这么下棋的?你也后悔得太频繁了吧!这就不说了,你每次都在我快落子时喊停,是想把我吓出毛病来?” 任真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我反应迟钝,往往落子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纰漏……” 方玄龄一脸黑线。没办法,谁让他答应任真的请求呢? 第二十三回合,方玄龄举棋欲落,又被任真突然打断,提出悔棋请求。这一回合双方的落子很关键,当他看到任真修改过的落子后,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诧异地盯着任真,“你……” “怎么了?” 方玄龄惊疑不定,“没什么,继续。” 第二十五回合,任真第五次悔棋后,方玄龄将棋子抛回棋盒里,不下了。 任真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方玄龄一推棋盘,冷冷地道:“原来这就是方寸大师期待的胜手。” 任真答道:“抱歉,我必须赢。” 昨晚下完棋后,他在寺外石阶上坐了一夜,终于猜透方寸大师的深意。 要想在棋盘之内战胜方玄龄,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偷用盘外招。如果能预见到方玄龄的下一步落子,相应调整自己的落子,那么,自己就不会出现漏洞,渐渐占据优势。 这就是心眼。 这就是方寸大师对他的考验。 只有先学会心眼,才能战胜方玄龄,才能拿到第六节断剑,才能去金陵跟武帝交锋。 这就是那句遗嘱的真正意思。 方玄龄虽不清楚任真用了何种神通,但能根据棋局的变化察觉到,任真临时看透他的动作,再进行调整部署,继续下的话,他迟早会输。 这样的对弈,已失去围棋本身的乐趣。 所以他不想下了。 所以任真向他道歉。对他来说,这只是一种乐趣,对任真来说,却关系到营救父亲,就算不择手段,违背围棋精神,他也得赢这局。 方玄龄沉默一会儿,说道:“你想要的东西,就在后山藏经塔的塔顶。” 任真喜形于色,起身行礼,一揖及地。 “多谢公子。日后若有机会,我肯定再来陪你下棋,下一局无关胜负的围棋。” 方玄龄对此熟视无睹,呆坐在椅子上,又恢复到初时的呆滞木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只对下棋感兴趣,对其它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守在这里,只为报答活佛的救命之恩。 仅此而已。 任真见状,不再多言,跟海棠大步走向后山。 “你说,大师的另一半衣钵,会不会就在方玄龄身上?” “不可能,他是真正的棋痴,对别的一窍不通。如果他能继承佛家衣钵,无心早就察觉出来,不会让他活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