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件事自然不是什么奶娘疏忽。太后得着信儿后当场震怒,亲自带人赶到方家彻查。谁知这边还未查出个结果,那边陆氏便闹了起来。 一众仆妇丫鬟跪在外院磕头哀嚎,直说陆氏在后花园抱着大公子一哭二闹吵着要跳井。 众人一听吓得不行,太后和方庸立刻扔下正被严审的奶娘赶了过去。只见后花园里陆氏素衣披发,抱着大公子赤脚站在井台边儿,高声哭嚎,满嘴皆是后母难当,冤深似海等语。 太后当时气得浑身乱战,平国公方庸却吓得魂飞魄散。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大半夜的已然搅得四邻不安,想必不出一日,平国公府的这点破事就会插了翅膀飞遍全京。家丑不可外扬,太后娘娘实在不想让娘家成为满京城的笑柄。况且投毒暗害一事并无实证,不能因此给陆氏定罪。 太后无法,只能强行压下心中怒气,当场训斥道:“什么后母难当!你就是那孩子的亲生母亲!以后但凡那孩子有个什么好歹,你便是未曾尽心。为母不慈者,不配为人母!” 这番话既是训戒,却又是承诺。它几乎是在明明白白地承诺陆氏,自此嫡子方玉廷便成了陆氏所出的幼子。若二子皆为陆氏所出,那么陆氏真正所出庶长子岂不是就此排在了前头?!由庶变嫡,同为嫡出!竟然一步登天,摇身一变成了嫡长子!世人自是不敢以庶乱嫡,可这是太后娘娘的亲自承诺! 且也是在承诺陆氏正妻之位,一品诰命!若谁也不提以前的柳氏,哪个又记得住陆氏刚进府时的身份?哪个又记得住大公子刚出生时的身份?! 太后这是在邀买陆氏,她要用一个嫡妻诰命,一个嫡长子的身份来换方玉廷平安长大。 于是娘家已无半个人的柳氏,就这样被埋进了坟墓,也被悄无声息地埋进了无边无际的岁月里,再无一丝痕迹,就如这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一般…… 于严恬,这是一个压抑又悲伤的故事。她听后半天没有言语。一品诰命又如何?享尽富贵荣华的国公夫人似乎也并不比一个乡下村妇活得更顺心快意,活得更尊重体面。 …… 方玉廷已被押到二堂等了好半天。待他看到京兆尹带着秦主恩和那个少年走进来时,心中还是不免泛起一丝疑惑和惊讶。却也不过只是一瞬罢了。横竖结果都是一样,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方玉廷。”有人轻声唤他。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他蹲下身子,将脸与自己平齐。 “你想你娘吗?” 切,却原来也是这么无趣。这是为了唤起自己的“良知”?然后再一顿感天动地的说教?他们在指望什么?指望着自己会痛哭流涕,以头抢地,悔不当初,追悔莫及?方玉廷的眼皮垂了下去。 “我是说柳氏夫人,你的亲娘。” 话音未落,方玉廷猛然睁开双眼,目光中火焰升腾,似两把烈火刀锋。他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不知他是敌是友,不知他意欲何为。 这样的沉默让人压抑难当如置水底,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却又与之前不同,之前不过一潭死水,此刻暗潮汹涌! 只一个眼神,严恬便彻底明白了。方玉廷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当时的所做所为或许是因为强烈的刺激而失控,但他绝未失去心智,他不是疯子! 严恬站了起来,回身向严文宽施礼:“爹爹,孩儿告退。” …… 事后严文宽按规矩走完了堂审,只是方玉廷自始一言不发,负责记录供词的书吏频频打着哈欠。最后差役们一头雾水地又将方玉廷重新押回大牢,却始终没看到老爷发怒打犯人板子。 …… 书房内,严文宽坐于书案后沉默地看着严恬和秦主恩。严恬沉默地看着秦主恩。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秦主恩被严恬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毛。于是在这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中,他挣扎着弱弱地问了一句,“那啥,咳,那个啥……” “秦大哥。”严恬再开口时语气中竟有种说不出的严肃郑重。 秦主恩立刻“腾”地弹直了身子,正襟危坐,宝相庄严。 “对于方玉廷,皇上是如何想的。” 窥探圣意,乃大不敬! 秦主恩忙去看向他那位诚实正直忠君爱国的严三叔。之前严恬可还未等明确提及太后她老人家呢,便被她爹严厉制止。可此刻却是奇了,这明明白白的窥探圣意,竟未引起严大人的任何制止和训斥。 他严三叔表示,在大是大非面前,可不必太过拘泥于小节。 “你怎么会有此一问?”秦主恩有点不明所以。 严恬垂下眼睛:“自进京以来不过短短两日,于小妹却似经了沧海桑田,几度浮沉。小妹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整日坐井观天。也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为何不想让我掺和京中的案子。实因这京城大大小小的人和事,盘根错节,极为复杂。 “严恬向来肆意,桀骜不驯。可进得京后方才知道,于皇权面前,自己不过是米粒之珠,吐光不大;蝇翅飞舞,去而不远。之前的洒脱肆意皆因父亲慈爱相护,才得一方天地,有那快意人生……” 严恬这一番肺腑之言不禁让严文宽有些动容,颇有吾儿已长大,老父半凋零的欣慰和惆怅。 秦主恩也未料到严恬会在他面前发出如此感慨。在他的印象里,严恬一向聪慧又自信豁达。何曾作过如此失意之语?这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吐露心声,展露脆弱的一面。 他不由得感动得跟孙子似的,只恨三寿此刻不在,否则定要按着他的头让他好好看看! 妈蛋!谁说爷是单相思?瞎了你的狗眼跟我娘这么说!恬恬这明明和我无话不谈交心交肺! 和秦大侠交心交肺的恬妹妹后面的话依然感天动地,让人想死的那种。 “既已认识到皇权可畏,严恬自要小心谨慎,且竭尽所能地保护至亲家族。我之所以有刚才一问,就是因为此案事涉太后、外戚。严恬实在怕自己行差踏错一步便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严恬昨日进宫,丽嫔有意拉拢,似为报其姐之仇。刚刚陆昭当街拦劫囚车,似为其姑姑讨个公道。 “可秦大哥的话却点醒了我。如果东静伯府嫡庶之间若真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那么,身为嫡女的丽嫔!身为嫡孙的陆昭!又会有几分真心去为一个庶出的姐姐、庶出的姑姑讨回公道?! “他们有何目的?背后势立是谁?可有……哪位贵人的影子?” “严恬!”严大人最终还是觉得敬上避讳不算小节。 秦主恩微微张了张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惊于严恬的见微知著,也庆幸严恬的见微知著。因为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他并不知道严恬在宫中遇到了丽嫔。他娘还住在宫中未归,况且平日里也并不爱同自己讲这些事情。 至于陆昭,他的第一反应也不过是这厮以此借口来报旧仇,毕竟陆猴子和方玉廷确实曾有些旧怨。 严恬的这条线索实在是太小太不起眼了!却不想草蛇灰线绵延千里,待依迹而寻,竟蓦然发现,已牵出一头庞然大物! “你猜得也许不错。”秦主恩想了一会儿,随后神情复杂地干巴巴说道,“东静伯陆家背后也许确实有位了不得的人物。 “但我也可以告诉你,在皇上心里,方玉廷他一直是块好钢,是把尚待开锋的利剑,是将来可当大用之材。所以皇上如太后一般的心思,想保方玉廷不死! “我知道三叔和恬恬皆刚正不阿,以事实断曲直。可恬恬你也说了,这京城不比洛州,皇权高悬项上,君命无二,生杀予夺,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这也是之前鲍营柏为何迟迟不敢开堂的原因! “我不知道他是否嗅出此事的不同寻常。但他却绝对知道太后和皇上皆要力保方玉廷! “只是可惜!他既没那个才能把弑母一事改头换面自圆其说地变成另一种不那么要命的说法,保方玉廷一命。也没有那个胆量冒天下之大不韪顶住悠悠众口,牵强附会勉强作判,断方玉廷不死。 “可他也更没胆量违背圣意,判方玉廷恶逆,一下子得罪太后、皇上这两位天下至尊的大佛。 “于是只能一拖再拖,迟迟不肯升堂开审,直到皇上忍无可忍,命他告老还乡……这于他来说,也许是最完美的结局,是他一手策划的脱身之计!连跟了他多年的师爷都不要这衙门口的差事,跟着一起辞职返乡。 “而同样被他一手策划出来的,说不定还有如今街面上流传的关于方玉廷案的那两套说辞。一说‘弑母恶逆,五马分尸’。一说‘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这些说法我总觉得是这只软骨头狐狸安排人传到民间的,想借此来测试一下百姓对这事的看法及阵营。却怎奈各有所持,终无功而反……” 严恬默了默,最终还是开口问道:“秦大哥可知那陆氏背后的大人物是谁?既然不是皇上……可是哪位皇子……” “严恬!”严文宽大惊,猛然站起身来,身后的官帽椅立即与地面擦出一声尖叫,“从今日起我会将你送到侯府本家禁足!亲求你大伯母每日教导你礼仪规矩!自此直至出嫁皆不许踏出侯府大门半步!来人呀……” “父亲!”严恬起身缓缓跪于地上,“已然晚了!从您接到圣旨进京那日起便已然晚了!从昨日我进宫见了太后又遇到丽嫔时便已然晚了!这趟浑水女儿已蹚了进去,您便是将女儿捞出来,我也甩不开这满身的是非。 “而且,爹爹您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见微知著、熟读律法、判疑断难的帮手!但您放眼这满京兆府衙,放眼这满京城!可有一个能信得过之人?可有一个胜女儿之能的人?可有一个能做您帮手的人?” “呵!严恬!”严文宽冷笑一声,“你不要太过自负自傲,自吹自擂!这满京城找不到一个比你有能耐的人?你这话说出去莫笑掉别人大牙!” “爹爹,”严恬俯地叩首,“女儿只有一句话!你我父女一体,若爹爹有难!女儿!决不独活!” “混帐!”严文宽登时上前一步,猛然举起右手,可这一巴掌到底没有落下。他此刻浑身直颤,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隐有水光。 “三叔息怒!”秦主恩迅速上前一步挡在父女二人之间,躬身长揖不起,“秦主恩愿以长公主府上下身家性命为严恬作保!保她长命百岁!保她万事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