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说清楚些!怎么就断定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是另一个声音,没有刚刚那人威严,但似乎更年轻些。 申无恙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两张字继续说道:“仿字常常字形易得,字意难仿。故而今人仿古人书法,往往得其形而不得其魂。此篇字便是,朱字娟丽端正,有一股难言的贵气蕴在字中,而墨字却是匠气过重,只有形无意,更别说什么雍容贵气。而且……” 他又仔细看了看,道:“除了字意,这墨字破绽也颇多。首先此篇文字并非一气呵成,而是写写停停。我猜想仿字之人大概是每个字都需仿模练习数遍,习得熟练后才会誊录上去。这就导致了每个字的墨色不同!需知便是同一块墨,不同时间研的墨汁,用水多少,磨得时长时短也皆会造成细小的差别。就算是同一瓯墨汁,放置一段时间,写出的字也会颜色不同。更何况这字于不同时间所写因而用墨浓淡、力度心境等皆有不同,墨色上也自然会有差异。只是这些细节太过微小,常人恐难辨察,便是小人不经仔细比对也是不敢确定。 “而这一篇不过短短三十二个字,却有近十处墨色差异,想来那仿字之人学艺不精,写写停停,若是小人就决不会有此纰漏……”他猛然住嘴,意识到自己说得兴起有些得意忘形了,于是忙又找补,“但这篇朱字却应是原主的真迹,除了形神兼备,更是一气呵成,并无中断,这从墨色上便能看出来。” “就这些?”秦主恩边觑着永治帝的脸色,边又问了一句。他并不知道永治帝让申无恙辨的是什么东西,却大概能猜到应该事关重大,必和严恬这几日封在宫中的缘故有关。这才没话找话,想强行掺上一脚,趁机套出点消息来。然而永治帝并没有继续给他这个机会。 “你先回府歇着吧!”他冲秦主恩挥了挥手,“这人倒还算有趣,留下解闷儿便是。刘诚!” 太监总管刘诚赶忙客客气气地上前来请秦主恩。秦主恩无法,同样是卸磨杀驴,永治帝就是比严恬更能让驴子忍气吞声。他再次看了眼身后的屏风,终是带着满心的遗憾跟着刘诚出了御书房。 望着外甥离去的背影,永治帝又转头瞥了眼那架屏风。屏风后静若无人。他原是不应该留秦主恩这片刻的。可,这也算是一个考验,对严恬的。 太后并无动静,看来严恬的举止还算端庄稳重的。永治帝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丝满意。 他看重的当然是严恬之才,可身为女子还是应该才德兼备才好。若妇德不守,那再好的女人也是要不得的。更何况,秦主恩对严恬的心思一直就不一般。虽说他得的消息是严恬“多次相拒”,但这种事情谁能说的清呢。花香引蝶,可花儿再是无辜,也得平白担个招蜂引蝶的骂名。皇帝的女人,自然得是贞洁之首,事关将来皇嗣大脉,不得有半分差迟。所以他才故意留了秦主恩一会儿,并让他自作主张发声传信。秦主恩的小心思暂且不管,毕竟是血脉亲缘嫡亲的外甥。可屏风那头的严恬若露出一点什么,便是太后也不会饶她。如今看来,似乎真的可以放下心来。 永治帝暂且放下了对未来那顶绿帽子的担忧,转而来处理现下头上这顶。 “就只有这些?”他再次开口问下面的申恙。 这声音似乎是比刚刚又冷冽了几分,申无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哪句话没说好得罪上面那位看不清面目的贵人。却实在抓不住关窍,只能如实继续答到:“这墨字仿得并不高明,除了刚刚所说的字意、墨色问题,字之本身也多有瑕疵。就如,就如这个“长”字,那一捺却是中间顿了一下,如果仔细看便能发现其实这一捺却是描了一笔,明显是临模之人初时对这字体并不熟练,又要刻意求像,故而只能依样描画出来。如此破绽还颇有几处,若仔细辨看,并不难发现……” 送秦主恩出门又回来的刘诚此时又受皇帝的指派去将地上的那两张纸拿回龙书案上。刺眼的阳光下,蓝色的缂丝袍脚于眼前一闪而过。,在地上的申无恙不禁心里暗暗赞叹,果然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大官家里便是连个下人都穿得比县里的财主好! 永治帝接过字纸,随后挥了挥手。立时又有人上前将申无恙蒙眼塞耳,然后带了下去。 御书房内剩下的窗户随即被全部打开,顿时阳光满室,暗影再无。永治帝仔细辨看手中那两张字纸,随后脸色慢慢放晴。屏风撤下,太后坐着没动,严恬颤巍巍起身跪地行礼。 “这便是你这七日里要找寻的能证皇后清白的证据?”永治帝将那两张纸撂在桌子上。 下面跪着的严恬几天不见似乎又孱弱不少,大有弱不胜衣之态,尖尖的脸儿愈发没了血色,反而显得更加楚楚可怜。这是一连七日不眠不休,审了阖宫上下的结果?永治帝挑了挑眉,边示意刘诚,边道了句,“平身,看座。” 刘诚心中一顿,手上却没半分怠慢,忙把刚刚严恬坐的那个绣埻搬到殿下,又亲自扶起摇摇欲坠的严恬坐下。 严恬确实越发虚弱,刚刚那一跪便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这两日真的是太累了,她不仅耗尽体力还熬干心血。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耳如鸣金。 “陛下,”她开口时气促声颤,气息不稳,“申无恙此人,乃仿字临模的高手,他既已看出那张……艳诗乃是临模,并非皇后娘娘所写,有此一点便可证明皇后娘娘乃是被人陷害!” “就凭这一介山野小民的话?”永治帝冷笑一声挑了挑眉,“且不说这小民的话有几份可信,便他真是个仿字高手,所说句句皆真,那也只能证明这艳诗并非皇后亲笔所写罢了。却不能证明皇后从未失德!如何证明是有人陷害?就不能是那狗才……余生欢因无耻讨好而逢迎模仿的?皇后的院子里躺着一具男尸!这可是实实在在无数人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只凭一个山野小民,一句皇后冤枉便能开脱!” 御书房内立时一静,原本松了口气的太后此刻又将心提了起来。她放下茶碗,转头去看自己这位不依不饶的帝王儿子。 这种事到底极不光彩,便是放在民间,普通男子也会无地自容,因此杀妻甚至自杀的大有人在,更何况是这至尊帝王,又是和这么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永治帝说这些话时就极不自在。可让他惊奇的是,殿下的严恬似乎并无半分别扭,只一脸肃穆垂首听着,就如一个大夫在检视病患,一个先生在面对稚子,无悲无喜,唯有认真。 面对这样的严恬,永治帝反倒慢慢平静下来,原本的满心警惕防备愤怒尖锐,在这个认真肃然的小姑娘面前竟然渐渐平复了一点儿。他甚至难得地又安抚了她一句:“若就是查不到证据,你倒也不必担心,横竖与你无关。” 太后转眼又去看严恬。 怎会与她无关?严恬垂下眼睛,既已入局,她便脱不了干系。 “让申无恙来证明那艳诗并非皇后娘娘所写,只是其一。”严恬似并没有听懂帝王纡尊降贵的安慰,“臣女这两日收集的阖宫证言,才是关键!”说着她从怀中掏出几份证言,重新跪地双手高举,刘诚忙上前将其接过,并呈到龙书案上。严恬却没有起身。 “据宫门侍卫营的记载,余生欢未时入宫。而据皇后娘娘所说,他申时便被晴圆引着离开了椒阳宫。 “六月初六是大暑,又是天贶节。太后娘娘还有宫中不少贵人皆笃信佛教,那日又恰是观音菩萨的得道之日。故而贵人主子们体恤,那日按照惯例过了晌午各宫里皆给本宫门内的宫人放半天消暑假,让宫娥太监们自行纳凉避暑,不必出去到大太阳底下行走。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的,也尽量早晚间暑热过了再派人出去。未时到申时这一个时辰正是一天中最暑热之时。臣女这几日收集了各处证言已有证实,那日直到酉时,各宫宫人或纳凉午睡,或避暑闲聊,竟少有人出去。故而晴圆无论是未时从侍卫营将余生欢引到椒阳宫,还是申时将人又送离出去,竟似乎皆无人看见。 “可臣女曾说过,光天化日,若事乃人为,便有迹可寻!所以这几日审了全宫上下,臣女也找到了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