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听闻此话十分惊讶:“怎么会?咱们家一向宽柔待下仁厚治家,大嫂又向来勤于家务,奖罚分明,最是公正。如何会弄出这等污赖陷害之事来? “再说父亲自小便教导我们‘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咱们家的子孙从不推己之责,更不会将己之过陷于他人。若万一生出暗怨隐恨岂不种下乱家之因?再因这等事弄出暴殒轻生的祸事来……要是被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 “爷心地纯善,又生在大富大贵的人家里,哪见过什么腌臜事?!有那等经不起事儿的软蛋,自是一闯了祸就赶忙先想着去嫁祸别人,再不会像爷这般顶天立地地自己给抗下来。 “可这种人却不想想别人!被他诬赖嫁祸的可要怎么活?!若是个平常小事儿,打个碗摔个碟儿的倒也就罢了!大不了奴才自己掏腰包赔上补齐,也算表一表孝心。 “但这可是长公主的字儿呀!老太爷刚刚还吩咐说寿宴后要将那副字儿挂在茂晖堂的正墙上。若奴才仍尽忠尽孝,缩了脖儿认下,那奴才的老婆就得担个大不敬的罪名,最终定然死路一条!更何况那字儿本是无价宝,就是算活剐了奴才两公婆,也万万赔不起万一呀!” 吴二虽未点名道姓,可却句句点着严恬,不过他心里并不怎么害怕。虽说三房是主子的兄弟至亲,但这情分却说不得还不比他这个自小跟随朝夕相伴的亲随来得更加亲近深厚。 果然,严文庄听了这话只是皱了皱眉,却到底没开口说他什么。 “爷!奴才的老婆您也知道,向来实诚耿直,从不会撒谎攀赖,更不会油滑奉迎。就因为这性子才得了主子看重,让她去看管多珍阁,给了份儿天大的体面!可也正因这不会转弯儿的性子,定然不懂什么婉转说话,一定直通通地就把事儿说了,这才得罪了恬姑娘。于是恬姑娘情急之下也就回说是我那婆娘手脚莽撞。想来也有可能。 “侯夫人又碍着这大侄女儿是新归京的娇客,怎么也得给一二分面子,于是便对我那蠢婆娘用了刑……” 说着吴二掩面哽咽,“今儿是老太爷的好日子,奴才做这副模样应该立时被打死。可奴才实在是忍不住呀。我那婆娘虽然蠢笨,但对奴才真是实心实意,自跟了奴才却没享过什么福,今日又平白地受了一场苦……”后面的话似乎被哽在了喉咙里,吴二唯有俯地不停叩头。 二老爷皱着眉,抬手招来不远处一个刚总角的小厮,吩咐道:“你去采薇院找你花影姐姐,就说我说的,让她传话给你们二太太,莫要太过娇惯小姐们。哪有拿人命作人情的?快把吴二家的放了是正经。” 小厮应了一声,立时转身跑去传话。严文用脚尖点了点吴二的膝盖,“行了,快起来吧,莫在这儿要死要活地作张作致。若不是感念你对糟糠之妻一片深情,就凭你在今天这好日子里做如此德行,早该立时拖出去打死!” “爷一向重情重义,和夫人又,又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有爷的这句话,我那婆娘便有救了!”吴二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可想了想却到底没有起身,仍跪在地上,迟疑地看着严文庄,颇有些欲言又止之态。 “有屁快放,做出这副期期艾艾的样子可是想挨顿板子!”严文庄先是被吴二这村话逗得一乐,啐了他一口,但见他又做起态来,不由得笑骂一声。 “奴才……奴才是觉得,这事儿毕竟事关三房,且恬姑娘的教导也应该由三老爷这个做爹的去管才是……奴才是怕您多一句少一句的,让什么小人传坏了,反让三老爷听进心里,再和你闹出什么就不好了……” 这还多亏那传话的人给他提了个醒,这府里稍有点年岁的都知道,三老爷和他故去的亲娘可是老太爷的心头肉。那这位恬姑娘自然也就更得老太爷看重。虽说三老爷从小养在外面,和侯府向来并不亲近,原也不用怕他。可毕竟老太爷还健在呢。有这侯府的天护着,自然还是要小心些才好。 自己如此明目张胆地告了状又救了人,三房心里自然会存着气。他一介奴仆,平日里看着是外院的管事,体面得脸。婆娘虽老实不擅奉迎,但这性子又恰恰得了侯夫人看重。可奴才就是奴才,三房和侯府再疏远他也是主子。若那三老爷认真和他们这样的人计较起来,打定主意为闺女出气,那他婆娘有理也变成没理,这黑锅真就背实了。 假如是普通的黑锅,当奴才的,背了也就背了,倒也无妨。可这口黑锅,那来报信的人却说的不错,事涉长公主,便是件天大的事。弄好了,也得一顿乱棍,是死是残听天由命。弄得不好……他是侯府的家生奴才,大宅门里可怖的手段他也颇见过几件…… 二老爷听了吴二的话,拧起眉毛,转头去看身后宴席上正被秦主恩围着殷勤敬酒的严文宽,沉了沉脸:“你去大花厅里,悄悄地把三老爷叫出来。我亲自和他说。” …… 当花影把严文庄的口信悄悄传来,二夫人便知道,这个软耳根子大概又是被谁给撺掇去了。她站在院中回头望了望荣梓堂,想了片刻,伸手拔下头上的金钗。随后手上微微用力,立时触动销簧,那支累丝点翠的如意莲金钗便分成了两股。 “让人拿给老爷去看。”二夫人说这话时心里倒升起了一丝顽皮,嘴角轻轻一扬:呵,你向来自诩才高八斗,又说什么要效仿魏晋,诗酒风流,当这天下一等的富贵闲人。我今日便看看你能不能参透这个谜面。若连这都参不透,那日后我可有笑话你的时候了。 “只……这个?”花影犹豫地捧着金钗。虽说自家老爷夫人常常如此耍花枪,可今儿这日子,实在是不适合来来回回前后院折腾地鸿雁传书。“夫人传句话也好呀。” “传句话……”二夫人两手各持起一股金钗看了看,随即又放回花影的手中,“就说‘莫合上’。”说罢她转身便进了屋,徒留一头雾水的花影立在原地想了半天却怎么也不得要领。于是索性不想了,只依葫芦画瓢地传话儿去了。 …… 前院待客的大花厅门楣上,悬着一块“怀德行远”的朱红油漆匾额。此刻,严文庄、严文宽兄弟二人正躲在这匾额下的回廊里,悄悄说着体己话。 “……三弟,虽然你自小未长在府里,可二哥并不把你当外人,这才和你说些肺腑之言。恬儿如此冒失跋扈,却又毫无担当,就这么随意将过错推到了别人身上。虽是仆从,可也是咱们家的家生老仆,如此诬赖栽扣岂不寒了其他人的心……”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严文宽皱眉捋髯,心里担心严恬,此刻颇想去内院看看,却又不好走开。“恬恬我自小带大,还是知道她的禀性的。最是细致稳沉,断不会好奇生事抑或冒失莽撞。便是真犯了错也向来敢做敢当,一力承担,从不畏缩推脱,更不会诬赖栽赃别人。” “三弟此话……”二老爷嘴里的“差矣”还未出口,忽见刚刚传话儿的那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擎着双手,似捧着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往这儿走来。他便知是夫人传话儿回来,于是暂且摆摆手扔下弟弟,自己迎着那小厮出了回廊,一同站在刚冒芽儿的嫩黄垂柳之下。 “……你太太就让你把这个给我?”严文庄举起那两股金钗,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向小厮。 “是。”那木讷的孩子边点了点头,边握了袖子去擦额上的汗。 严文庄皱起眉来,仔细看着那两股金钗,随后两手平移,便要把金钗合成一枝。 “诶!诶!二老爷莫合!莫合!”小厮一见便着急起来,伸手就拦,“二太太说,说,‘莫合上’!” “‘莫合上’?”严文庄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小厮,又看了看手中的金钗。 金钗莫合上……钗莫合……莫钗合……莫掺合!二老爷一拍脑袋,猜出了迷底。 自己的夫人他还是了解的,虽和自己一样不喜操心俗务,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懂俗务。相反,作为淮安谢氏的女儿,她管家兑账、中馈俗务样样来得,甚至比旁人更强百倍。只是家中有大嫂管着,她又向来不愿理这些俗事,故而反落得清闲自在。但她此时却让人传了这么个口信过来…… 严文庄揪着胡子沉吟片刻,知道这其中应是另有隐情。于是刚刚满心因严恬无理生出的厌烦、因严文宽【表情】护生出焦躁,此刻立时化成一股清烟,“噗”地消散无踪。 他转身迈着四方步又回到严文宽身边,再照面儿时已没了刚刚的怒气犀利,脸上挂着笑影儿,甚是和蔼亲切地话接上文:“三弟此话……极是!你我兄弟二人如此在外院干着急也是无用,不如先回去继续入席陪父亲做寿才是正理。” 说罢笑容可掬地伸手拍了拍严文宽的肩头。然后又威严十足地看向吴二:“你且回去当差,这事我和大嫂自会处理妥当!今日是太爷的好日子,莫要生事!否则仔细你的皮!” 这几句敲打,语气颇重。吴二脖子一缩,心知定是出了什么变故。虽担心自家婆娘,但觑着主子的脸色,还是明白此刻不宜闹得太过。反正话都说到了,以他对主子的了解,自不会丢开他不管。于是赶紧跪地磕了个头,便躬身退下。 严文庄也不再多做废话,转身便回了花厅入席,徒留身后目瞪口呆的严文宽。 他这位二哥没事吧?这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刚刚不是说恬恬污了长公主的寿礼又诬赖他人吗?怎么转眼又像没事人似的走了? 严三老爷表示,他的职业素养此刻正步步紧逼着自己马上进屋把严文庄给揪出来,将刚刚那件事重新续上,审他个清清楚楚,断他个明明白白。 可他的理智却在劝他,你爹在里面做寿,你猜你应该先顾哪头儿? 最终他还是甩了甩袍袖,无奈地也跟了上去。先给父亲祝寿才是正经。 而此时,隐在回廊角落里的秦主恩回头去看严愉:“定安侯夫人一般在哪儿理事?” 严愉面无表情,看着他没有说话。这厮一沾严恬便要生事。今日可是祖父的好日子,万不能让他瞎搅和。 “嗐!秦大哥!我知道!我带你去!”一个声音突然从二人背后传来。秦主恩和严愉皆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严恪像只耗子似的隐在一丛万年青后,此时露出半个脑袋,瞪着圆溜溜儿的眼睛,冲他二人露齿一笑,“我爹的亲随叫三叔出去时我便奇怪来着,可随即见你和二哥前后脚地也跟了出来,就知道定出了什么新鲜事。果然,刚刚我让小果子去内院打探,说是吴二家的指认严恬污了长公主的寿礼反诬赖给她。现下他们正齐聚荣梓堂来个三曹会审!我带你去看看?” …… 荣梓堂内。 严恬刚刚还在莘荣堂正招呼女客呢,谁知突然就被叫了过来,她不禁有些发懵。可当听了大伯母言简意赅的讲述后,她忍不住郑重地看了吴二家的一眼,随后便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