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定安侯府按惯例烟花绽放鞭炮齐鸣,真真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戚兰风搀扶着白絮站在大门口,看着东南天际阵阵炫亮和劈劈啪啪的热闹一时有些迷惑。 “这是……谁家办喜事吗?”戚兰风道。 “诶,小郎君!”白絮今日精神尚好,她伸手拦住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这是城里哪家大喜呀?” “是定安侯府的老太爷做寿。”小孩儿兜了满衣襟的哑炮糖果急急道,“说一会儿还要撒铜钱呢!不和你们说了,来不及了!”说着便像只兔子似的窜回家先安置他的宝贝去了。 “定安侯府?”白絮若有所思,问戚兰风道,“之前说廷哥儿喜欢的姑娘是不是就出身定安侯府?” “是,你记得没错。”戚兰风笑道,“是老定安侯第三子的独女。说来这位严三爷的亲娘就是当年同和康郡主打擂台的那位。虽说是个庶子,如今却正经出息了,已坐到四品京兆尹的官职。” 白絮皱起眉来:“咱们方家和严府是世交。严家老太爷做寿,咱们本应备一份礼送去才是。毕竟廷哥儿还在呢。” “啊?这,我倒是没想到。”戚兰风是大内侍卫出身,本就不通庶务。以前平国公府尚在时这些事更不用她去管。 如今,平国公的爵位没了,但方家的后人还在,这些礼数说起来是不应该丢的。更何况方玉廷还喜欢人家的姑娘。 两人赶忙进屋去寻方玉廷,见他正就着烛火在看兵法。 “哥儿。”白絮如果今身子愈发虚弱,不过只从门口进来这两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今日是定安侯府严家老太爷的寿辰,咱们方家理应备份礼送去才是。” 方玉廷放下兵书,起身先扶二位嬷嬷坐下,随后坐回原位道:“不必。平国公府已然不在,我素来又和定安侯府无甚交情,如此突然送份寿礼过去反而唐突。” “如何会唐突?”白絮急得叹气。她这两日已然察觉到方玉廷不通庶务且孤拐固执的性子,“平国公府虽然不在,可你这方家后人仍在。严家与方家是几代的世交,更别说你外曾祖柳大将军与这两姓祖上也是关系极好的同袍,皆出身当年大名鼎鼎的凌家军。你既是方家人又有柳氏血脉,与严家是正经的世交故旧。如今严家老太爷做寿,按正理是应该亲自去贺的。但如今这时辰,自然已是晚了,可补份寿礼却还来得及……” “他们不会在乎的。”白絮话未说完便被方玉廷出言打断。他垂下眼睛看不清情绪,“如今满京城的人,除了前些日子的那场官司,谁还会在乎什么方氏后人?再说我本就不像……大哥那样,擅交际,自小便与那些高门子弟交好。我若这样巴儿巴儿地上赶着攀交情,反轻贱了自己。” “这样怎么会是上赶着攀交情……”白絮越发着急,探起身子向前,想说那是情义礼数,是人情世故。且这些老亲旧友皆是你祖上出生入死的兄弟亲朋,个个忠义传家,如何会像你想的那般势利。 可这些话尚未出口便被戚兰风给拦了下来,她冲白絮使了个眼色。 白絮不懂方玉廷。这孩子看着沉默寡言,木讷孤拐,可内心其实极为戒备敏感。 这也难怪,他自小便在陆金桂手底下讨生活,仰人鼻息,察言观色,却又履履碰壁。试想一个孩子若满手捧着真心递给他本以为会珍视的人,不想却被一把打散,又踩上几脚,被如此轻视亏待,周围又皆是恶意,任谁也会满身戒备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如今又逢此大难,他心中除了敏感,恐怕还有那么一丝自卑。好在方玉廷本心善良刚直,一路走来才未长歪,只是性子太冷。 白絮生来便是高门世仆,她眼中的主子们皆是练达世故,长袖善舞,遵循着高门间的处事之道。所以,她不会理解方玉廷的。 戚兰风想了想,然后柔声对方玉廷道:“那你喜欢的那位姑娘呢?听你说好像就是这严家的。给她祖父贺寿总是应该的。这也是做晚辈的礼数。” 方玉廷听到严恬,嘴角难得地挑起一丝笑来,可默了片刻却问道:“我给她祖父送礼,她会知道吗?” 这……还真不好说。以严恬的情况定不会参与定安侯府的中馈,自然便不会知道今日有哪些宾客送了什么礼。再者,她一年轻小姐,也自然不会亲自去清点寿礼,做这些库房下人的活计。 “那既然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送?还不如直接送她喜欢的东西给她本人。” 他的意思是,除了严恬,其他人都不要紧,包括严恬的长辈至亲? 这……逻辑上似乎也通…… 白絮捂嘴咳嗽了起来,她觉自己再待下去有可能会被气死当场。 真是愁人呀!该怎么和他解释这讨好姑娘不只是讨好本人就可以的,还得讨了姑娘家人的喜欢才行! 哦,估计这些话他也不会懂的。反倒有可能会瞪着眼睛问你:我又不喜欢她的长辈亲朋,要他们喜欢我做什么? 唉!人情世故这种东西该怎么给他讲明白?原本世家大族之间最平常的事,怎么到了廷哥儿这儿就没有人情,全剩事故了呢?!他这份为人处世,简直就像街上乞丐身上的百纳衣,碎得没一块好地儿了。白絮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给他缝补。 …… 夜色渐深,严家小院。 严文宽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女儿,傍晚在定安侯府匆匆用过家宴便告罪回家。不想女儿已然先一步从公主府回来,可脸上却不见他所预想的欣喜娇羞,反而波澜不起,极为冷静。 严文宽却知道,女儿这是在难过。年少丧妻,独自照顾幼女,这对别的男人来说太难太苦几乎不可能撑下来,可严文宽却坚持了下来,且乐在其中。除了对爱妻的深情追思外,还因严恬自幼便极孝顺懂事,深知老父不易,从来扮喜不扮忧,有时甚至彩衣娱亲,只为博父亲一笑。所以严恬从小就快乐飞扬,是他的开心果。 可,人不会总是快乐飞扬的。严恬当然也会伤心难过,虽每次她都强忍,面上几乎看不出痕迹,可严文宽作为父亲,却还是每每皆能准确感知。就如今天,恬恬正在伤心,而且极其伤心。 故事不长,不过是从下午离开定安侯府讲起,严恬却讲得十分艰难。 真是奇怪,只是一小段过往罢了,何时她连话都讲不明白了? 真是奇怪,她似乎力气也变小了,为何使了百倍的力气却才勉强绷住了眼泪?自己可是一向极擅隐藏情绪。但今日却似乎格外的难,格外的费力?那一次,她面对那么大一堆的银票和地契都能做到波澜不惊…… 那么一大堆呢…… 真是奇怪,她好像是生了病,不然为何心这么疼呢?可她一向强壮,骑马射箭,上墙爬树,比男孩子都迅捷灵敏,就如那次骑马……就如那次爬墙…… 还有…… 严恬陡然捂住胸口,毫无征兆地一头扑倒在地。严文宽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飞跨一步伸手来扶。“哗啦啦”茶碗打翻碎了一地。门外的小珠、胡婶听见声响一起跑了进来。 此刻严文宽坐在地上,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严恬,眼眶发红,却强扯出一个笑来,吩咐道:“没事。去给小姐热碗牛乳。多加糖!” 话音未落,严恬便伏在父亲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是父母?父母便是这千万般苦中的那勺糖…… …… 严文宽很后悔没能早点和严恬谈一谈。以前虽然他也有诸般担忧,可却仍心存侥幸。秦主恩恐怕是这世上最离经叛道天马行空的男人,也许也是最能理解和包容同样离经叛道天马行空的严恬。 他很早之前以为只要有个可控的男人,再保女儿衣食无忧平安一生便好,于是他找到了田双全。可后来发现,那样的男人会是严恬的累赘,会是束住她的绳索。和田双全在一起,严恬永远不会快乐。 这世上,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奇怪,明明同样的鼻子眼睛,可你就只同他呆在一起才会快乐,也只愿意和他呆在一起。若是别人便沉闷压抑,怎么也快乐不起来,甚至相看两厌,甚至彼此生怨,甚至宁独坐寒地也不愿回家和那人共处暖室…… 严文宽不敢冒这个险,于是他放弃了田双全。可他同样也不敢冒另一个险,所以他不敢放弃秦主恩,虽然他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缺点”和隐患。他尚未来得及和严恬谈及的“缺点”和隐患。他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去谈…… 今日,他却被迫要来谈这个话题。也要谈一些……男人的真相。或许还有一些机锋禅语,关于选择和舍弃…… “女儿,你可知道,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就如一朵花必会凋谢,一片叶会有虫咬的痕迹,一束阳光不会始终照耀在你的身上。若如此,便只能看你要选择什么,然后舍弃什么。若选择此时的艳妍芬芳,便要舍弃花朵的长久陪伴。若选择新绿的愉悦清馨,便要舍弃叶的完美无瑕。若选择温暖与明亮,便要舍弃光的固守坚持。若,选择以后,便要舍弃从前……” “可,父亲,人真的会如同一朵花、一片叶、一束光那么简单吗?我以为的以后就真的是以后吗?那我,又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从前?” “这……超出了我的判断,毕竟未来有太多的不可预测……” “父亲,我好生羡慕母亲。她一定是个得上苍眷顾的女子,所以才遇到了父亲。” “那上苍一定极恨我,薄待于我。就这样早早地把她接回了天上,扔下你和我在这世间。唉,众生皆苦。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反而想你平庸一点儿,受挫一点儿,也许这样磕磕绊绊却终能走得长长远远。” “爹爹,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依心所想,依心而行,一切随缘随心总是对的。” “我的心似乎告诉我,就此止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