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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谁人困浅滩 286 照见我

我妻薄情 青青绿萝裙 10076 2024-05-12 20:47
  不要孩子?  程丹若做梦都没想过,谢玄英会说出这样一个的答案。  她下意识地否认:“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玩笑。”谢玄英微蹙眉梢,“生儿育女关系重大,怎能玩笑?”  程丹若道:“是啊,生儿育女,关系重大,你怎么能不要?”  “丹娘,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如人意。谁都想父母双全,有妻有子,儿孙满堂,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他望向角落的冬夜雪,它实在太痛了,拖着鼓胀的肚子,走到主人面前,眼里都是泪花。  谢玄英起身,抱住了爱驹的脑袋。  冬夜雪又躺下来,“呼哧”“呼哧”地努力,肚皮膨大又收缩,一点点挤出另一条马蹄。  不一会儿,两只短短的马腿垂落,半透明的膜包裹其上,像层白翳。  “古往今来,哪怕身为帝王,都不见得必然有子。”他蹲在地上,不敢碰冬夜雪的肚子,只敢摸它的鬃毛,“首辅重臣,亦是如此,还有的,固然有儿有孙,可风云变幻,转瞬死绝,照样留不下香火。先帝在位时,这样的人家很多。”  程丹若道:“也许。但试过了得不到,和最开始就放弃,岂能一样?”  皇帝登基二十多年了,妃嫔填满了后宫,可他照样没死心,还在努力。他现在年轻,还能说不要,等老了以后呢。  “你的兄弟都有孩子,独你没有。”她问,“你不会后悔吗?”  “我们兄弟之中,也只有一个能有爵位,这就是命。”谢玄英道,“丹娘,我并非空口白牙,同你说我不要孩子了,是我不能失去你。”  不知为何,他越开明,她越想驳斥。  “我不一定会死,这世上,人们看见的活着的母亲,总比死了的多。”她问,“时间门长了,你内心深处,兴许会有声音说,试试吧,也许不呢?”  她屡屡怀疑,谢玄英却一点都不生气。  他只觉得怜惜:“丹娘,倘若是你,性命和孩子,你会怎么选?”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不想骗他:“我想自己活。”  “你的命在我心里,比我的命更重要。”谢玄英不厌其烦地重复,“我不能和你说,此生无子,我心里半点遗憾也没有,你不信,我也不信,可人世间门许多事不能强求,我父亲——”  他顿了顿,还是道,“我父亲心里,没有我,我也认了。”  程丹若怔住。  “我同你说过,‘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我不能为了孩子放弃我的妻子,有妻,才有子。假如孩子会让我失去你,我宁可不要。”  他的口气并不决绝悍然,抑或赌气逞强,反而像是思考过许多遍,最终得出内心的抉择,故而异常平静,也异常笃定。  “丹娘,人无子,这一生照样过。”谢玄英恳切道,“人活一世,未必要留下香火才算来过,学问功绩,亦能青史留名。”  程丹若张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太开明,开明到这些想法,其实就是她内心的真实念头。  是啊,人活一辈子,一定要有孩子吗?为世界做过贡献,生活得有价值,难道不也是很有意义的吗?  可就是太相似了,才让她难以相信。  程丹若的运气就这么好,随便嫁一个男人,就志同道合,灵魂伴侣了?  在现代,她都不敢奢望这样的运道。  谢玄英试探着去覆她的手背,见她没有挣脱,方才扣拢五指:“倘若将来,你我觉得膝下空虚,可择族中弟子过继,若是想有人继承你我的志向,我亦可收几位弟子,就如同老师教我那样,教他们人生道理。”  程丹若不作声。  她仍然感觉到了浓浓的不真实。  直觉告诉她,谢玄英没说谎,可理智却始终在质疑,是的,他没骗你,可他还这么年轻,谁敢说今后不会后悔?  可后悔又怎么样呢?  现代人也会后悔,从前说好丁克的男女,因此离婚的不在少数。  至少这一刻,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不是吗?  要后悔,也应该是三十岁之后的事情了。  她至少有十年的时间门。  十年后,她未必还活着。又或许,那时的她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志愿,能够毫无遗憾地尝试去冒险。  留一个孩子慰藉他的后半生,她也能死得更坦然些。  ——是吗?  她这么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看向冬夜雪。  它侧躺着,半只马身已经在体外,小马的后腿时不时蹬一下,慢慢挤出母亲的肚子。  多么痛苦啊。  程丹若凝视着它的身躯,由衷感觉到敬佩,以及恐惧。  我真的……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吗?  没有无痛针,没有剖腹产,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敢吗?我真的想吗?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我的愧疚吗?  马的前蹄卡在了产道口。  冬夜雪发出痛苦的嚎叫,眼里流出晶莹的液体。这只美丽如同精灵的生灵,此时躺在草堆里,尿液和羊水沾湿了毛发,狼狈地像是野马。  谢玄英一时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了说话。  他看到它扭曲变形的身体,看到它用力地蹬着草垛,看到它拼尽全力,也看到它无力地垂下头,微弱地哀鸣。  霎时间门,仿佛利刃刮擦过肌肤,心底窜上刺骨的寒意。  他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收紧手掌,牢牢攥住她。  真正的痛苦无法用言语描述,亲眼见证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其艰难:好似五脏六腑被紧紧攥住,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栗,好似河水没过口鼻,肺部被水充斥,痛楚蔓延到每一寸血肉。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痛苦在她身上出现。  一刹都不愿意,何况漫长的几天几夜。  如此折磨,怎堪忍受?电光石火间门,他的内心通明澄澈。  “丹娘。”他忽而明白了自己最真实的念头,“我们不吃这个苦了。”  程丹若猛地扭头,震惊地看向他。  谢玄英一无所觉,只是道:“我不想让你吃这个苦,也不能看你吃这样的苦。”  程丹若张张口,说不出半个字。  咽喉被无形的手扼住,一寸寸挤出她的灵魂,她漂浮在空中,强烈的酸意冲上灵台。  一片静谧中,冬夜雪又挣扎了起来。  它拼尽全力,四肢用力蹬着,终于,小马的前蹄挤了出来。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  小马的脖子也跟着出来了,和脑袋一起,脱出了产口。  它小小的一只,拥有和母亲一样的黑色皮毛,正在努力甩掉脑袋上的白膜。  这时,他们才发现,小马的额头上有一簇白毛,像火苗。它靠近母亲,对草料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四条腿动来动去,虽然站不起来,但很活泼。  春可乐被新生命吸引,趴过脑袋,好奇地瞅来瞅去。  谢玄英按捺不住,蹲到冬夜雪的身边,轻轻抚摸它的脑袋。  冬夜雪虚弱地看着主人,没有任何力气回应。  “好了,没事了。”他安慰着它,“你把它生下来了。”  小马见到陌生的生物,凑过来拱他的靴子。  谢玄英蓦地拧眉,一时间门,他忽然对这个小生命产生了微微的厌恶,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什么会期待它的来临。  但冬夜雪忽然扭头,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然后,奋力起身,不断舔舐它的皮毛。  “过来坐。”程丹若开口了,“不要妨碍它照顾孩子。”  谢玄英悻悻抬头:“这小崽子……”  话音戛然而止。  昏黄的羊角灯下,他清晰地看见,她脸上有一行淌落的泪。  这可把他惊得不轻,相识数载,除却睡梦中,偶然见她落过一滴泪,谢玄英从未见过她流泪。  九死一生不曾哭,千难万险不曾哭,却在这样一个萧瑟的秋夜,于脏乱血污的马厩中,落泪了。  “丹娘。”心中骤然高悬,谢玄英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甚至记不得方才说了什么,踟蹰不安地唤她的名字,“你……”  “我不叫丹娘。”她坐在条凳上,凳子跛了条腿,羊角宫灯斜斜照亮她半张苍白的脸孔,“我叫若若。”  谢玄英怔住,似乎明白了什么:“若若。”  程丹若似乎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并不明显,却很鲜活。  像晨曦的露,穿透朦胧的雾气,落在他的指尖,也像草间门的花,微微绽开在了崎岖的山路。  很美,也很动人,叫他如逢仙降,不敢出声惊动。  静谧中,她却开口了。  “我们把胎盘收拾一下吧,它已经把脐带咬断了。”程丹若说着,抓起地上的干草,覆住血淋淋的胎盘,从马的臀后取走。  谢玄英拧眉,立时道:“我来吧。”  他接过妻子手中的草和血肉,无措地捧了一会儿,拿出去烧了。  趁此机会,他吹了吹风,冷静下头脑。  回来时,小马正颤巍巍地支起腿,试图站立。  但失败了。  再站。  又趴下。  谢玄英忍俊不禁。  “小家伙很可爱吧。”程丹若久久注视着这个新到来的生命,缓缓道,“有很多人愿意经历痛苦,就是为了这一刻,她们真的很勇敢。”  他道:“人不需要事事都勇敢。”  她扭头,望向自己的丈夫。  “心存抱负时,人便舍生忘死。”谢玄英道,“孩子是许多女子一生渴求,立命之本,自然英勇无畏,舍命相博——但你不是,如此,何必相提并论。”  这一次,程丹若没有再否认。  她微微垂下脖颈,出神地看着舐犊情深的冬夜雪和冬未来。  母马舔舐小马,鼓励它站起来。  而小马支棱着纤瘦的四条腿,一点一点,扒拉着干草,哆哆嗦嗦地立住了。它翘着短短的尾巴,努力呼吸、吐气、呼吸、吐气……  然后……拉出了粑粑。  原来马也有胎粪吗?她有点意外。  “我们回去吧。”谢玄英知道她爱洁,这马厩里又是尿,又是血和粪便,实在有点糟糕,“时辰也不早了。”  程丹若同意。  “我走了。”他摸了摸冬夜雪的脑袋。  它蹭蹭他的手心,低头去舔自己的孩子。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上,清脆悦耳,如珠帘滴落。  走道两旁无人,两人的鞋子踩过水塘,有“啪嗒”“啪嗒”的水声,光洁的青砖反射出晕开的灯光,朦胧的一团团。  谢玄英握住妻子的手,心中既安定,又有些担忧:“若若,你在想什么?”  程丹若道:“在想回去以后,要不要沐浴。”  他:“啊。”  “你没闻到吗?我们俩一股马味。”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好像踩到马粪了。”  这种软绵绵的奇怪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难受,道:“你把鞋脱了,我背你回去。”  程丹若:“不要。”  男主角背女主角回去什么的,太肉麻了,尬得她寒毛直竖。  谢玄英道:“可你的鞋已经湿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她穿的就是家居的绣鞋,底很薄,且都是布底子,在雨中走了段路后,难免沁湿鞋底。  只要一想到,沾有马粪的污水会顺着布料透上来,她就头皮炸裂。  “快脱掉,”谢玄英移过灯,“寒气自下而上,最不能冻脚。”  程丹若觑他一眼,脱掉湿漉漉的鞋子,慢慢扑到他背上。  谢玄英左手托住她,右手提灯:“抱紧。”  她搂住他的脖颈:“行吗?”  “嗯。”  走到两边都是屋檐,勉强不必打伞,只偶尔有些许雨丝飘落肩头,凉丝丝的。  程丹若把脸贴在他背上,忽然感到一种幻梦般的不真实。  青瓦城墙,不过戏剧布景,雨水自遥远的山川跋涉而来,伴随海浪般的歌吟,模糊了世界的边缘。  在这现实与梦的交叉口,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心跳。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她问,“你不要骗我,我不要谎言。”  谢玄英顿住,想起方才所见的种种,无比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谁人十全十美?我最想要的,是与你白首偕老,余下的事,有固然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他反过来劝她,“我不是因为你能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才想娶你为妻。你不要因此自责,伤及己身。”  她问:“那你为什么想娶我?”  “我说过了。”他有一点点不满意,“我钟情于你。”  他确实说过,程丹若还记得。可嘴上说说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彼时她不是不信,只是感受不到这话的分量。  她抿抿唇,“噢”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玄英却有点忍不住了,“噢”是什么意思?  “我娶你为妻,自然要尽我的责任。”他道,“从前你受的苦,我无能为力,今后也不敢说,定能事事周全。但我力所能及之处,绝不会坐视你吃苦遭罪。”  停顿了很长时间门,他又一次提起了曾经的话。  “我是你丈夫,你要相信我,我会照顾你的。”  许久,背后传来回答。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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