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完纺织作坊,第二天,程丹若带方嫣出城,参观城郊的羊毛工坊。 今天负责接待的就是大掌柜和负责清理羊毛的另一位管事,来自昌顺号。 他们准备充分,中午还备了酒菜,附近也看得出来清洗过了,道路都泼了水,走上去不会有尘土飘扬。 程丹若什么都没说,按部就班地参观。 仓库靠近河流,通过引水来清洗大量脏污的羊毛。 此时是收羊毛的季节,平整后的土地上,羊毛像一片片雪白的谷子,在阳光下清洗晾晒,十分壮观。 不远处,浓烟滚滚而上,是在焚烧草木灰,提取碱来清洗羊毛。 有工人不断检查晾晒的情况,微微变干后就搬到透风的竹棚里,以免被吹走。 晾干后的羊毛,工人会再次梳理挑拣,区分出细毛和粗毛,放进不同的箩筐中储存。 她问管事:“一共收多少羊毛了?” 管事谨慎地回答:“五千多斤。” 程丹若的眼皮跳了跳。就这点产量的话,亏得也太厉害了吧。 粗羊毛的收购价是50文,出售的粗毛线是80文,去掉人力成本和运输成本,剩下的…… 假设纯利润是每斤10文的话,也就50两银子。 当然了,这是毛线的价,买成衣会更贵,甚至一百斤细羊毛,利润就可能有几百两,绒毛更多,卖到几百两也有人买。 管事见她表情不对,赶忙解释道:“这是第一批收的,不止这些,胡人那边还会更多,只是眼下还在路上。” 程丹若松口气:“预估有多少?” “这要看羊的品种,少些的大概3斤,多些的5斤,大夏牧羊少,万斤左右,胡人那边至少也有三万斤。” 程丹若算算,就算是五万斤,粗羊毛的利润也高达500两了,加上中高端的羊毛溢价,一到两千两的纯利润肯定是有的。 而且,这是春末换毛收的一批,平时零零碎碎的没算。 这出息可有点夸张了。 据她了解,国库一年的收入也就四百万两左右,勉强和九边的军需持平。而靖海侯这样的一等一勋贵,每年各地的产业出息,大约也就一万两上下。 这还是刚起步。 程丹若快速算过账,隐蔽地瞥了眼方嫣。 方嫣以女红见长,算数不太行,并没有多在意,依旧在观察工坊的流程。 但这一步没什么技术含量,她们吃过饭就回去了。 第三天,方嫣单独去纺织作坊,传授织娘们尚功局的技法。 程丹若没去,以示避嫌,反而逛起了太原城。 半路,遇见一辆马车。 “夫人留步。”车厢里传出一道女声。 不知道为何,程丹若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狗血桥段。 好在对方立马自报家门:“我是程四爷的妻子张氏。” “停车。”程丹若驱走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马车停了下来。 玛瑙掀起帘,对面的车厢与他们并排,露出一张端庄的妇人面孔。 程四太太说道:“不知道夫人来了,不如去我家坐一坐,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下次吧。”程丹若道,“我这次来太原是私事。” 程四太太适时问:“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程丹若道:“我想买一些耐烧透明的玻璃,最好是用西洋办法烧出来的。” “我会吩咐人留意的。”程四太太说,“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程丹若说,“我还有事,夫人留步。” 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 玛瑙欲言又止。 程丹若笑了:“想问什么就问。” 玛瑙听出她鼓励的意思,便开口道:“夫人真的不和两位东家打声招呼吗?” 程四太太明显是听到了风声,才过来打探消息的。 “方典制一路过来,怎么会无人留意?”程丹若微微一笑,“这次和我们报的数目,多少也有点水分。” 但不多。 这就够了。 程丹若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吩咐:“找家有名的酒楼,来都来了,总要尝尝这里的菜色。” 她逛到傍晚才回到客栈,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 方嫣已经回来了。 程丹若好奇道:“都教完了?” “差不多,又不是什么难的技法。”方嫣笑道,“我把衣裳都留给了她们,以后照着编就是。” 程丹若颔首,却问:“可还有别的事要办?” 方嫣摇头:“我的差事已经办完了。”说着,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惆怅,但依旧坚持道,“该回去了。” 程丹若并不意外,比起借差事在外敛财的太监,女官无疑更克制尽责。 这也是她所希望的:“也好。” 于是,第五日,二人便折返大同。 比起来时的紧张忐忑,回程的路上,方嫣明显放松了很多。 程丹若道:“若时限宽松,不如在大同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方嫣犹豫片时,却道:“不瞒您说,尚宫让我五月回去,可我想着,下次出宫不知何许时日,返程时想再回家看一看。” 她似乎为自己假公济私而赧然,局促地笑笑:“我母亲年迈,恐怕……” “我都明白。”程丹若温言安抚,“那我也不多留你,骨肉亲伦为上。” 方嫣松了口气。 程丹若又道:“你也不必悲观,既有第一次,说不定就有第二、第三次,司礼监的太监可是时常外差的,兴许明年还能来。” “哪有这样的好事?”方嫣不以为然,“能有一次,我就很知足了。” 程丹若道:“事在人为么,你想想,纺织原是纺织局的差事,陛下却点了尚功局来办,说不定今后就归你们了。” 方嫣一时心动,却依旧道:“这次也巧,是石大伴帮忙说了话。” 程丹若故作诧异:“怎么会?” “我也奇怪,宦官与我们一向不大对付。”方嫣说,“可确实如此。” 程丹若已经套出最想知道的答案,怕她起疑 ,便笑道:“说不定是欠了胡尚功的人情。” 方嫣不曾深想个中猫腻,不过随口一说,听见这样的猜测,附和道:“有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很快就到了山阴马驿。 程丹若下车,刚准备吩咐人安排住宿和饮食,扭头就听见柏木的声音。 “夫人,食水都备好了。” 程丹若一时愕然:“你不是跟……”谢玄英下乡了? 后半句话犹未出口,她已经反映了过来。 柏木笑道:“咱们这次去的浑源,大人一时兴起,又去乐游书院讲了一天课,想着夫人也该回了,今天便留下休整一日,果真碰见了。”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 这话她只信一半。 哪有这么巧,肯定是专门等她的。可方嫣就在身边,她不好多言,笑道:“这还真是巧了。” 方嫣识趣,忙与她作别,带着竹篱回屋休息。 程丹若慢吞吞地走到客房门口,推门进去。 谢玄英正坐在窗口看书。 “回来了?”他佯作随意地问。 程丹若走近,视线穿过窗户,正好能看到驿站的门口:“你不是看见了?” 谢玄英瞥向她。 她悄悄弯起唇角,踱到窗边眺望远处的景色。 后背传来微微的痒意,他的指腹划出脊椎沟的弧度。她扭头:“干什么?” “衣裳都是灰。”谢玄英认真道,“我给你擦了。” 他装得太像,程丹若将信将疑地扭头,然而哪有什么灰尘,不过一些褶皱,真丝的料子都是这样。 “哪有?” “方才有。” 她别过脸。 “奔波一日,不累吗?”他翻过一页书,“坐下歇会儿。” 程丹若环顾房间:“这就一把椅子,你不让我,我坐哪儿去?”风尘仆仆,总不能坐床上去吧。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腕,拉近,再拉近,直到她被拽到自己膝上。 她道:“小气。” “椅子冷。”他环住她的腰,不让她走。 程丹若也确实累了,坐在他腿上,眺望着远处的夕阳,一时无话。 谢玄英合上书,握住她的手指,拢在掌心摩挲。 晚霞瑰丽,室内一片静谧。 良久,程丹若徐徐吐出口的气,松弛下来:“我问过了,确实是石大伴的主意。” 谢玄英颔首,压低声音:“依我看,石(大伴)确实是为崔(阁老)开的口,但怕暴露他们结盟,招来杨(首辅)的忌惮,故而迂回推出了尚功局。而你与洪尚宫有亲,易叫人误以为是洪尚宫为了你而求得陛下。” 顿了顿,又道,“首辅也顾忌父亲。” 程丹若梳理了一遍思绪。 方嫣的到来,背后先是杨、崔在西北的博弈,杨首辅为了警告崔阁老,打算动一动长宝暖,石大伴得知此事后,推出了洪尚宫和尚功局,迷惑杨首辅的视线,同时也让杨首辅投鼠忌器。 因为,长宝暖背后是她,而她连着靖海侯府。 简而言之,各方妥协的产物。 当然了,这个推理有前提:宝源号背后的人确实是崔阁老。 但程丹若认为,概率还是很高的。石大伴作为内相,无利不起早,不是阁老的分量,他瞧不上眼,若说顾忌谢玄英,放弃捞钱的机会,他也没那么大的脸面。 而他顾忌的人也只有杨首辅,才合情合理。 “方嫣没什么心眼,她只看到了我让她看的。”程丹若斟酌道,“我担心的是杨首辅。” 谢玄英委婉道:“他不至于和你过不去。” 在首辅眼里,他们夫妻俩恐怕都不配被当回事。 “不,我的意思是,考察这种事……”她犹疑不定,“感觉只是开始。” kpi一旦开始,不可能就在一个部门施行。 谢玄英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们也无能为力。” “也是。”她叹口气,放弃了深入讨论。 数日后,回到大同府。 方嫣休息两日,提出准备回宫述职。 程丹若没有挽留,只是临别前,递给她一个匣子。 里面是上好的燕窝,就是柳氏专程送来的补品。 方嫣吓一跳:“使不得。”在宫里久了,自然分辨得出是好东西,这盒燕窝即便是给妃嫔们吃也不差什么了。 她连连道:“淑人有话直说,不必如此。” “不必紧张,且听我说。”程丹若道,“这次,我让你扮作织娘随行,其实害你丢了几百两银子,这是予你的补偿。” 方嫣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程丹若道:“但凡外差,都有这样的事,不然你以为,太监们做什么乐意四处奔波?只要你亮出身份,长宝暖的东家一定是要给你银子的,我从前去山东,王府也颇为厚待。” 这种潜规则哪里都有,宫里亦然,方嫣是信的。 “我是怕你为难。”程丹若道,“请一桌酒席,二三钗环,收也就收了,可给你几百两乃至上千两银子,你收不收呢?收了,难免要为他们说好话,不收,又太不通人情。” 这话说进了方嫣的心坎里。 女官们虽然也收好处,可都是首饰布匹,大家都读过书,知道是非利害,从不敢拿大。甚至有些心性清高的,十分鄙薄宦官的贪财。 方嫣没那么清高,却也不敢拿那么多银子,烫手。 “这是我自家吃的燕窝。”程丹若说,“你看,上头还有侯府的徽记,这盒我也未拆封。” 方嫣一睃,确实如此,略微安心,然则依旧推辞:“您以前对我们颇多照料,都是本分,不必如此。” “我知道,其实宫里不缺这些。”程丹若微微叹口气,“可你母亲呢?” 方嫣愣住了。 程丹若把匣子推过去:“回去的路上捎给老人家,别让自己后悔。” 方嫣咬住嘴唇。她回家时,将身上的积蓄留了大半给家里,但都是银子,没什么补品。 母亲年纪大了,这辈子也没吃过燕窝…… 她犹豫许久,最终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