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依旧低头看着郭亮的遗骸,听着羽骑在那讲述奚慎的军报。 等这人说完后半天,张冲才闷着气,问了第一句话: “所以你们之前已经攻打了半个时辰了?” 羽骑茫然,但还是具实回答: “回王上,我军的确攻山有半个时辰,只是敌军猛将锐卒据险而守,我军到底还是没能攻上。” 这个羽骑还是有一点机灵劲的,他听出王上语气的不快,所以在话语中在给自家军主找补。 可迎接这名羽骑的还是张冲的沉默。 张冲的沉默给在场的大伙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本来王上的威势就重,一旦沉默就更是如威如狱了。 而所当的羽骑更是这股威势的直接对象,饶是他也是军中勇士,这会也不断颤抖。 难道王上怪罪自己多舌? 但下一刻,他就又听到王上的问话: “你家军主是知道郭军主战死了?所以要给郭军主复仇了?” 这一次这名羽骑再不敢自己发挥,他将知道的事实全部说给了张冲听。 半天后,张冲莫名的笑了,然后对蔡确笑道: “别坐着了,现在张飞不是找到了吗?还蹲着?” 蔡确赶忙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请令。 可他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张冲摆手制止了,随后就听张冲以一种非常森冷的语气道: “咱们都去看看,去看看这奚慎,也看看这张飞。” 说完,他指着依旧跪在地上的羽骑道: “你就先留在中军,用点饭,事情我都知道了,下去吧。” 说完,自有人带着这名羽骑带了下去。 等人走了,张冲环视在场的众将,说了一句: “走吧,随我去看看奚慎那边怎么回事。” 众人正要唱喏,边上一直沉默且站在外围的法正忽然走进张冲身边,凑耳劝道: “王上,还是让人先控制了奚慎那边,不然恐有不测。” 张冲本已经转身,听到法正这句话当即怒目瞪他,直将法正瞪得呆愣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直到张冲带着一众骑将向前上马,向着奚慎的营地奔去他才反应过来。尔后,法正脸色煞白,再不敢耽搁急忙追了上去。 烟尘中,彷佛有无穷的怒火在压抑。 …… 风起,吹打在刘备的脸上带来一阵凉意。 他问向身边的杨修: “今日是什么日子?” 杨修这会手依旧在抖,刚刚惨烈的山战就是他也要上去厮杀,这会正脱着力。 听得姐夫问,他惨笑道: “要看怎么论了,咱们这边是中兴二年,五月二十日。要是按对面算,那就是太武三年,五月二十日。” 刘备点了点头,莫名说了句: “五月二十日,是个好日子。” 杨修并不清楚这日子好在哪,但这会他也没劲问了。 今日这场大败来得太莫名了,以至于杨修这会一直在复盘,他对刘备道: “咱们是中了敌军的套了。那赵云一开始的打算是围我渑池,然后引郭汜从陕县出击,而敌军主力必然那时候就已经在陕县对岸等待了。哎,我军不应该从渑池出来的。都怪那个郭汜,轻兵冒进,害人害己啊。” 刘备没有说话,只是淡淡道: “都结束了,郭汜都死了,还有何谈?”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 “是我害了杜畿,本来他都已经要走的,然后被我硬生生追回,现在死在了涧水边,是我之过啊。” 杨修也无话了,那杜畿是掩护刘备,穿了刘备的衣袍然后被乱军斫死的,确实是替刘备死了。 不过自己也不用同情他了,现在他们被围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有什么分别呢。 刘备和杨修处在的是一道山平台,在这里正好可以将山下的情况尽收眼底。 看着涧水边密密麻麻的溃军和追亡逐北的泰山军,刘备心如刀绞。 这些人都是因为信任自己而从军,而自己却在这一天将他们送上了不归路。 只是杨修也可能是知道必死,此刻倒也有点洒脱了,他这会却有心看 “那面杏黄大纛,姐夫可认识?” 刘备本来眼神还是涣散着,忽然听杨修这句话,忙看向山下。 果然,在视野中,一面高耸摩天的大纛正向着己方山脚下不断移动,肉眼可见的就抵达了山脚下的那片临时营地。 见此,刘备忽然振奋,对左右道: “弟兄们,没想到那张贼竟然亲来,咱们得振奋起来,也让对面看看我汉家最后的体面!” 一众虎士即便落了平阳,依然神色振奋,齐齐呼喝。 …… 一路上,张冲一马当先。 因为奚慎这里只是一片临时的营地,所以并没有什么辕门壁垒,只有外围散开的一些骑士。 他们遥见杏黄大纛,然后伏拜在地,口呼: “王上,万岁。” 如果是平时,张冲一定会笑着抚慰这些有功吏士,但今日,在此刻,张冲完全听不到。 一众骑将紧随张冲,他们当然看到了今日王上的反常,但一想到郭亮的死,他们又觉得理所应当了。 只是人群中,法正看着黑压压跪倒的人群,问了身边的徐晃: “公明,我初来也不知道各军情况,但怎么感觉这奚慎的军力好像有点多啊。” 徐晃沉默了一下,他本不想说的,但念及他和法正的交情,小声道: “这事大家都知道,那奚慎素来爱招一些恶少年入军,又爱收义子,所以很多其实都是不算编制的。” 法正恍然,随后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他招揽这些人,如何养?” 这句话太敏感了,徐晃不敢再说,只能沉默以对。 他和法正一起夺了陕县,对这人的能力还是认同的,知道没什么意外,这人在大太必然是有一份前途在的,所以他就有心提点: “法君,你刚刚虽然是小声耳语,但其实我听到了。你那话虽然是好心,但着实说错话了。” 法正本就惴惴刚刚那件事,他从来没见到一个人的眼神会这般让人心惊。 他见过董卓,甚至见过董卓当庭锤杀大臣的,但董卓给他的感觉也就是凶暴而已,而不是让他这般心惊胆颤。 所以听得徐晃的话,他哪还不求教,他低声道: “公明,一定要教我,一定要教我。” 徐晃也不卖关子,直接小声说道: “你要知道咱们泰山军是王上从无到有,从一兵一卒一点点带出来的,你会觉得这些人有胆子向王上举刀吗?” 说着,徐晃努着嘴,指向那些伏拜在地上的那些飞豹军吏士。 于是,法正全明白了。 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经验主义错误,无论是关西还是什么中原群雄,其实都是一张牌子, 而偏偏泰山军却不是,这张王可以说一手带出的泰山军,如何是关西能比的?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话错在哪了,那就是如果王上真的听了自己的话,要带兵入奚慎营,控制飞豹军,那才是出了祸事了。 如此一来,上下不相疑的局面不就破坏了? 想到这里,法正暗自后悔,又在想着如何补救。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他一惊,忍不住对徐晃道: “不对,你刚刚说那奚慎私自恩养一些义子,那些人不识恩义,岂不是有可能对王上不利?” 却没想到徐晃听了这话后,狰狞一笑: “那就看看这奚慎有没有这个胆子,要是他真的有豹子胆,那就将他脑袋拧下来。” 而对面,法正看到身边一众虎狼将,心中直接一松。 是啊,该怕的不应该是他呀。 …… 帐篷内,奚慎正坐在马扎上吃橘柑。 他们驻扎的这片地区有一处林子,其中正有成片成片的橘柑,奚慎之所以将军帐落在这里,也是贪这口橘柑。 奚慎非常爱吃橘柑,甚至因为吃橘柑太多,以至于手指都偏黄。所以一落帐后,他就让扈军采了一筐,都放在他脚边,让自己吃个够。 别说,这才摘下的橘柑是真的好吃,多汁水,甜。 其实爱吃橘柑也是因为奚慎苦,谁不喜欢吃甜的?但贵人们有蜜水喝,而他们这些恶少年只能在这个时节吃点橘柑,沾沾甜了。 奚慎正吃着橘柑,看见自己一个扈兵咽了一下口水,直接捡起一个橘柑就抛了过去,笑骂: “想吃就吃,这有甚好的,吃完了再去摘就是了。” 说着,他就让这些扈兵过来将这一箩筐的橘柑给分了。 奚慎是这样,他从来不吝啬于分享,所以飞豹军虽然几经调整,但依旧对奚慎很是爱戴和忠心。 此刻奚慎反正也熄了独自围杀刘备的想法,所以也颇为轻松的给众人说个事。 他拿起一瓣橘子,对众扈兵道: “听过这句话不?‘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在场的扈兵们各自反应不同,有些是茫然无比,有些则轻轻点头。 而奚慎看了后,也颇为沮丧,因为他发现茫然无比的都是自己招的一些恶少年和乡党,而轻轻点头的无不是从河北几大讲武学堂分下来的。 念此,奚慎也不感叹: “这人和人的素质啊,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但他也有心折服这些来自讲武学堂的精英,所以卖弄起来: “你们知道这话,水平还是有的。但你们可知道,这句话是地地道道的错话,是那晏子无知无识的佐证。” 这下子在场的扈兵们都摇头了,显然并不知道这竟然是错的。 然后奚慎高兴了,他拍了拍胸脯: “我,奚慎,虽然不是什么大家族出来的,也没什么大文化,但却有一点和常人不同,那就是总会问为什么。以前我就听过这句话,当时我就想,有东西会因为水土不服就变异了?我也不是没去过淮南,我怎么没变成其他东西?” 说着,奚慎很是骄矜道: “然后我还真的找来了橘和枳,然后一尝,这就是两种东西嘛,也就是长的像了,然后我特意在淮南那边种了一颗橘树,你们猜怎么着,长出的还是橘柑。” 说到这里,奚慎感叹道: “所以你们看看,普通人呐就是这样,看到是写在书中的,是那些大人物说的话,然后就奉为金科玉律,从来就不知道去验一验。你们现在明白了吧,大人物也是人,也会犯错,别当成神了。” 奚慎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明显语气放缓,意有所指。 但一众扈兵们都没在意,他们只觉得这一顿不错,既吃了橘柑,又听了道理,不错不错。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扈兵忽然掀帐而入,上来就对奚慎道: “王,王上来了。” 奚慎明显愣了一下,他不是要的是典韦、李大目几个猛将来支援吗?难道王上又按捺不住要自己亲自攻山? 想到这里,奚慎坐不住了,忙起身就要去迎接张冲。 只是在他心头不免念叨了一句: “王上总是这样,也不怕有个万一……” 只是这一句,奚慎就不敢想了,可更疯狂的念头被这句引出却怎么都没法平静下来。 就在他稳定心思,要走到帐门处的时候,外间忽然传来高喝: “王上驾到!” 接着就是急匆匆的脚步从帐门外传来,再然后一个雄壮的身影直接掀帐而入。 奚慎见到来人后,一个机灵,单膝着地,抱拳口呼: “见过王上,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礼。” 没错,来人正是张冲。 他一进帐,就看了一圈帐内的诸人,看见这不大的帐篷里站着十来名甲士,正站着吃柑橘。 而很显然,张冲来的太快,这些人有些橘柑就丢在地上,直接对他行军礼。 张冲没有理会奚慎的话,而是从他旁边走过,直接走到了奚慎的案几边,随后拿起一个橘子,笑了笑: “橘子甜吗?” 在场的扈兵们都被眼前景象给惊呆了,因为在张冲之后,又从外面涌入了十来人,各个都是军中大将和勇士,他们一进来就将大伙围了起来。 奚慎这个时候也预感不妙,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所以原先的单膝变成了双膝,然后转过身来,笑道: “王上,甜的。” 张冲点了点头,然后就坐在了案几上,然后对身边的蔡确道: “不错,后面弄一点给受伤的弟兄们吃,这东西少量吃吃,对身体恢复好。” 然后不等众人反应,张冲直接将腰间的环首刀甩到了奚慎面前,骂道: “因私废公的狗东西,你让我感到恶心。” 看着翻脸的张冲,奚慎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