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沉默中,卢植率先开口了,一出口就让氛围降到了更低点: “我手上这些铁不是那么好拿的,不然为何我这次会拿铁器与你们互市而不是用粮食?实际上这就是我从你们那招募人手的诚意。现在我诚意放在这里了,你们谁不愿意接本镇的诚意?” 说完,卢植不说话了,就这么定定的把玩着手上的铜爵。 卢植不说话,但在场的胡酋们却绝不敢让卢植的话掉在地上。 且不说卢植背后是汉室那样的庞然大物,单他在城内的五千汉骑就是一股非常强悍的力量。 在此世,装备精良的汉骑,一骑就能当五胡,而五千汉骑的力量更是堪比五万胡人都不止。而草原上最强大的鲜卑王庭可能也就拿出控弦五六万骑的实力,所以卢植手上的兵力,根本不是代地胡人能抗衡的。 胡人很实际,只要是强者,你就能提条件。 很快,群酋中比较亲汉的乌桓贵酋们开始率先表态了。 说话的是一个叫骨利的乌桓小帅,他拍着胸脯对上首的卢植道: “小臣可以为卢镇北提供勇士二百人。” 这个叫骨利的是乌桓小帅的等级,按照乌桓的社会组织形式,从上到下可分部、邑、落三级。每部大致有千户到万落。每邑又有数百落,而每落大致是七到十口人。而一部之长称大人,一邑之长称小帅,一落之长称帐头。 所以这个骨利既然是叫小帅,那就说他手上至少有数百落,口数千人。换句话说,刚刚此人答应提供的二百丁口直接占据了十分之的人口,不可谓不有诚意。 果然,骨利一说完,上首的卢植直接对他报以微笑。 卢植对骨利道: “好,你是之前在我辕门前膝行而过的那个酋帅是吧,我记得你。你果然对大汉忠心耿耿。我从不会亏待你这样的忠臣,后面我会赐发你一份勘合,以后你就可以直接来代县互市。” 卢植这话说完,骨利毫无顾忌,再一次膝行到了中间,对卢植大拜叩谢。 而其他部落酋帅在听了卢植的话后,心里一咯噔。 原来卢植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给那骨利发勘合是什么意思?难道以后互市需要验证勘合了? 就在众酋帅顾自惊疑的时候,卢植说话了: “嗯,顺便说个小事。刚刚忘记讲了,就是本镇觉得过往互市还是没个章法。本来我大汉皇帝陛下顾念天下苍生一体,无论是草原还是中原,皆是他的子民,所以才特许在边界开市,这样也能让草原的子民感受到陛下的恩泽。但是呢?” 说着话,卢植环视在场的数十名酋帅,冷冷道: “但有些人呢?一边受着我汉室的恩泽,一边要与我汉室为敌。对于这些人,本镇断不容许他们还在城内互市。所以特颁行勘合互市制,以后只有手持我颁发的勘合,才能在幽、并边界互市。” 没错,继用铁器互市后,卢植又用了个新招,就是勘合互市。这一手当然不是只为个威胁,而是再一次乱代地的胡人。 因为卢植用了个手段,那就是勘合上不写具体胡人部落,只要你拿勘合入城就认。那会发生什么?可见的就是,胡人会因为勘合又会厮杀一片。 所以卢植话说完,一众豪酋就坐不住了。倒不是他们猜到了卢植的恶毒心思,而是他们听出了卢植这话的威胁含义。 谁是汉室的忠臣,那就是这一次同意给人的部落。那谁是敌人呢?还不就是不愿意给兵的? 但纵然看出了这些,这些胡酋们又有什么办法。 现在的局势是,大家根本做不到一条心,在场的这些豪酋单论种裔都能分鲜卑、乌桓、匈奴。而细分之下,每一酋帅又能分出王种,小种,别种之分。 所谓王种就是明确可以上溯血缘到某个胡王的种族。现在草原上也就匈奴人和鲜卑人开过王庭,所以也就这两个族群有王种。 而所谓小种就是说,是这个族群的其他偏支,但依旧可以追溯出关系来。而别种则是那些草原上杂胡在投靠鲜卑、匈奴或者乌桓后的一类。他们也就是归到这三族,但实际上族源谁都说不清。 而代地这里,光别种就是三十八家部落,小种二十六家,甚至稀少的王种都有。 那是南匈奴内附的时候,栗籍氏骨都侯一支部落就被迁移到了代地,自此就是此地区的匈奴部落大人。 这会,栗籍氏也来了,参与着这次互市。 实际上他就有心拒绝卢植的募兵建议,以往他们匈奴人的确给汉人卖命,毕竟汉庭确实给的多,这比他们主动去抢要来的稳定多了。 但随着这两年汉室衰落,甚至偌大一神都也分成了东西两京,南匈奴内部越来越有复兴匈奴的呼声,这些族内的少壮派们不断鼓嚣说: “咱们匈奴人是长生天的儿子,是草原的雄鹰。当年祖宗们不得已而内附汉土,但百多年过去了,草原却为那些卑贱的鲜卑东胡所居。如今鲜卑四分五裂,不正是我们匈奴人重返草原的时机吗?” 但匈奴少壮派的呼声却被匈奴单于羌渠给压制了。 老迈的羌渠并不愿意实行那么激进的策略,如今的一切已经使得他很满足了。所以,少壮派们暗地里皆呼: “老单于宁愿做汉人的鬣狗也不愿意做草原的雄鹰。” 代郡的栗籍氏就是知道族内的这股暗流,才不愿意在这件事表态。他要是答应卢植的建议,族内的那些少壮派一定会将矛头对准自己。 所以栗籍氏不愿意趟这个浑水。 但栗籍氏默默看了眼对面的乌桓人,心里越发对彼辈齿冷。 乌桓人算是胡人当中有名的胡奸了。基本上有名的酋帅都受汉室的册封,每每募兵都是冲在前头。而汉室也为了奖励乌桓人的“忠勇”,专门在上谷的广宁城开设榷场,岁时与乌桓人互市。 所以栗籍氏知道,卢植要募兵的要求一定会得到满足的,因为那些乌桓人为了日后铁器的来源,甚至会自己去草原捕奴。 而一旦被乌桓人拿下长期的铁器渠道,那代地的匈奴人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铁器终归是会腐朽的。即便他们这一次获得再多铁器,终究还是不如自己掌握一条稳定的渠道。 于是,栗籍氏左右想了想,还是出口道: “小王自祖上始就是汉室的忠臣,正是有汉室的帮助,我们匈奴人才能在代地修养生息,不为白风所害。所以小王一直想着怎么报答这份恩情,如今卢帅有要,不以我胡人孱弱卑鄙,小王愿意出骑三千,以供卢帅驱策。” 这里栗籍氏打了个心思,他知道如果出兵少的话,那一定会被卢植拆散。到时候,这些兵马肯定是没得回来了。所以,栗籍氏就索性出兵三千骑,而且是连人带马一起出。到时候,这部兵马还是要他们匈奴人自己统领,也有一定的自主权。 他瞧不上那些乌桓人的猥琐。 他们那点小心思谁猜不到。就比如刚刚那个貌似恭敬的骨利,看着豪横出了两百兵。但他说的是丁两百,换句话说,就是只提供人。 但这些乌桓人是骑兵呀,只有骑马才能发挥战斗力。那你卢植征募了这两百乌桓人,怎么能不给他们配马呢?而一旦战事不利,这些乌桓人再次奔回代地,岂不是白白赚了一匹战马? 这就是那骨利的小心思,猥气。 果然随着栗籍氏开口,在场的胡人酋帅们纷纷惊呼,果然不愧是阔过的匈奴人,一出手就是二百落骑兵,已经是十个酋帅加在一起的全部兵力了。 卢植当然开心,直接斟满了酒,敬了栗籍氏。 后面,匈奴别种和乌桓小种部落酋帅也纷纷开口支兵。这一家给一百,那一家给五十,只一会,就凑出了六千胡骑。 卢植的脸上笑容就没停过,他这一次的目标就是招募个八千骑就满足了。但还是那句话,谁嫌手上的兵少啊! 于是,卢植将目光放到了最后的鲜卑胡酋身上,到现在就差他们了,而至今这些人还是一言不发。 这让卢植很不高兴,一双虎目就这样盯着最前头的一个黑汉子。其人索发左衽,身形壮硕,正是流落在代地的鲜卑杂胡酋帅叱干野猪。 此时叱干野猪脸色变化,突然站起对卢植下拜: “卢帅,野猪自幼仰慕天汉,愿为天汉出生入死。请卢帅准我带着所部三千胡骑应募入军,随卢帅一起建功立业。野猪此生最大的追求就是能做汉室的一功侯。如此,野猪死也足了。” 这下子卢植也愣了,他没想到这个叫叱干野猪的这么有魄力,要带着全部兵马一起随他入汉土,而只为博富贵。 卢植反复看了看叱干野猪,哈哈大笑,然后亲自下席给叱干野猪斟满了酒,豪迈道: “饮胜!” 而叱干野猪也诚惶诚恐,恭敬将这酒满饮,最后还补充了句: “我们汉家的酒就是甜!” 卢植哈哈大笑,拍了拍叱干野猪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 宴后,鲜卑叱干部落赶着高车,载着满车的铁器返回着部落。 路上,叱干野猪的三个弟弟皆围绕在叱干野猪边上。 其中二弟叱干野牛就不解地问: “兄长,咱们为何要全部落都随那卢植老头。这汉人老头我看着就不像啥好人,俺们随他怕是要吃大亏。” 不光老二在这么说,老三叱干野鹿也附和道: “是啊,兄长。咱们刚刚拿部落的牛羊换了汉人的铁器,正该好好打造一番兵刃将咱们附近的几个野胡部落给兼并,干嘛去追随那卢植啊。而且他们汉人之间厮杀关我们鲜卑人什么事。我巴不得他们死得人多一点呢!” 鲜卑人自二十年前的大豪杰檀石槐统一漠南草原后,先后与汉人经过三次大战,各部落死伤惨重。叱干家就有不少族人死在了与汉人的战斗中,现在让他们追随汉人战斗,他们怎么也接受不了。 说完,叱干野鹿还横恨恨道: “要不是三年前老王死了,一年前新王也死在北地,让咱们鲜卑人四分五裂,哪容得汉人这般嚣张,还想出个什么勘合来拿捏我们?咱们直接抢不是来的更好?” 叱干野鹿说的老王正是檀石槐,新王说的是檀石槐的儿子和连。其人在去年攻打北地的时候,被汉人的弓箭给射死了。 而现在和连的儿子骞曼尚幼,无法担当最高首领的重任,于是鲜卑诸大人公推和连兄长之子魁头继承和连的位置。 而他们叱干家是和连的势力,为了怕被魁头清洗,就举族到南方代地避祸。 叱干野鹿还要多说,四兄弟中最小的叱干狗生突然来了句: “我明白了兄长。咱们现在鲜卑各大人拥兵自重,各行其是,连大人之位也开始不经王庭册封就自行了。而且我看骞曼王子日后长大,还是要和魁头那伪王动刀兵的。到时候,我鲜卑内乱,汉人如果插手就麻烦了。” 二兄叱干野牛完全听不懂四弟说的是啥意思,他闷哼道: “你七拐八绕的,到底要说啥。直接点。” 叱干狗生激动道: “现在汉人那边也在内乱,尤其是幽冀一带已经打了两年了。但从回来的族人那里听说,那地方也出了个豪杰,叫什么泰山军。不知道什么来路,但却压着他们汉人打,据说已经占了好大一片地。这一次那卢植老头来咱们这募兵,就是要带去打那泰山军。而……” “而如果让那个泰山军率先统一了北地,那咱们鲜卑人就危险了。所以兄长要带我们全部落去帮助那卢植打泰山军。因为只有同样分裂的汉人才不会对咱们鲜卑构成威胁。” 后面这番话是四兄弟的老三叱干野鹿说的,说完他还一脸严肃,显然认为自己等人已经肩负着鲜卑人的命运了。 然后,三兄弟就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兄长叱干野猪,佩服兄长的高瞻远瞩。 而那边叱干野猪在一番震惊后,咳嗽了一声,坦然道: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但实际上他只是在宴会上看那帮乌桓人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显然对面在获得铁刃后就要动手铲除他这个外来人。 别看乌桓人和鲜卑人是同种,但从来都是自己人杀自己人最狠。 而当时,那卢植又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副你不拿出个一两千人,就要他好看。而叱干家一共才三千骑,与其分兵给那卢植吞,不如全部压上。 既能离开代地这块是非地,又能在卢植帐下保有完整,还能在汉地发发财,岂不美哉? 只是没想到自家两个弟弟想得这么多?是不是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呢? 果然我叱干野猪也是鲜卑的大豪杰啊,忧国忧民。 且不提叱干野猪的心思,很快停驻在代县的卢植大军在汇聚各部送来的九千骑后,又从代郡招募了千人左右的杂胡。 这些杂胡所在的部落刚刚被那些获得铁器的部落给攻灭,这些人只能流浪在外,然后入募了卢植的军队。 看来,由卢植卷起的暴风已经在代地刮起来了。 最后,卢植又招募了三千代地汉人游侠豪杰成军。这些豪杰一方面是想随卢植入关内博富贵,但更多的想法是避难。 聪明人并不只有卢植一个。那些胡人缺乏权斗,但代地的汉人们不缺啊。他们已经看出来了,随着卢植用所谓的铁器和勘合来互市后,这代地已经成了是非地。原先还能安分相处的各部落将会激烈血杀。 而到那个时候,没有关隘守护的代地汉人们该怎么办? 本来他们人数就比胡人少,原先能保持均势就因为他们有铁器的优势。而现在这仅有的优势也没有了,那留给代地汉人的结果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看出这些的汉人豪强们只能应募到卢植的军队中寻求庇护。近三千多骑射精良敢战的豪杰士加入到了卢植帐下,大大充实了镇北军的实力。 而卢植所要付出的不过就是一些通关文凭。 因为汉室为了避免边地百姓逃亡内地,律法上是严禁给这些人通关文凭的。尤其是像代郡、五原、云中、雁门等所外的关外地,就更是严格查禁。 而代地豪强们和卢植谈的条件就是,他们部曲精锐可以随军,但他们的家眷族人也要随他们一起迁往内陆,不能留他们在代地等死。 对于这个条件,卢植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此时的他哪还在乎汉室的律法。对他来说,打赢泰山军,那汉室还有救。打输了,汉室都要亡,还谈什么法律禁条? 所以卢植大比一挥,准许代地豪杰家人一并入关。 就这样,卢植在代地一共招募了一万三千人的部队。然后并自己所部五千骑,一共一万八千人的庞大军队,并近十万头牛羊一道从野狐口入关。 而在大军后面,又有近三万的代地汉人豪强丁口沿着飞狐道在崇山峻岭中移动,准备到中山国一带安置。 到现在,卢植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南下寻张冲决战。 而在这个时候,咱们的张冲又到底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