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纪源的状态有些微妙,手上疾书不止,毋需思考,下笔如有神助。口鼻之间细细绵长,周身上下隐隐裹了一层微末白光,细不可察。 笔下字迹上的金色随着那冲天光芒显得愈发浓烈,先是自下而上直上云霄,仿若到了天际的尽头,又缓缓落下归隐于字中,而后顺着执炭笔的手臂一路钻进身躯。 待到了此处,纪源所书已然到了本章末尾,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老俗结语后,玄妙景象尽散,恢复自然。 纪源对此,自然是不自知的,将手中剩下花生大小的炭球往桌上一丢,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打算放松放松。 没想刚一抬头,紧闭的房门内,无声而至之人将纪源吓了个趔趄。 “鬼啊!” 身高过丈,直近房梁,一身白袍素服极长,没过双脚,其上没有任何图案,显得甚凄寒,头上高高白帽穿过横梁,却无半点障碍,脸上覆着白色面具,看不得半点真容。 就这副尊容,比鬼还像鬼,也难怪纪源反应如此之大。 “吾乃铜陵郡城隍府庙夜游百珣,见过公子。” 那人拱手作揖,不见张嘴,其声却凭空而来。 纪源好半天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着实是眼前之人太过吓人......吓人?不对!这词并不准确,应该说是渗人才对。 偷偷伸腿踹了一脚还在身侧酣睡的婢女莲儿,见没有反应,只能硬着头皮向那自称夜游神的百珣回礼道“见过百夜游,不知深夜来访有何事指教?” 百珣也不多言,只说“城隍大人有请,具体事宜小人亦是不知。”随后眼光于纪源身前的桌上瞄了一眼,好似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招将纪源先前所写的文稿尽皆收入袖中。 纪源绞尽脑汁,脑中急速运转,心下暗付,难不成是自己将今日所见所闻写下来犯了什么忌讳? 然而没等他再问什么,眼前的夜游神大袖一挥,一股阴风席卷而来,纪源只觉得身子一轻,竟被那股清风裹挟在其中,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之中。随后的半盏茶时光内,纪源只觉得耳边不断有寒风嗖嗖的破空之音回荡,这一幕他并不陌生,入这断鸿界前那夜,便宜师傅墨言早就让他体验过了,正是御空飞行之术。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疾风呼啸的声音慢慢变小。随着夜游神百珣再次挥袖,纪源身形于袖中浮现,落在百珣身侧。 抬头一看,此处正是铜陵珺城隍庙。 “公子且随我进去,城隍大人恭候多时。” 恭候?纪源狐疑,莫非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一时间想不明白,便不再多想,率先迈开步子进入庙中。 郡城级别的城隍庙在大泉国中算是第三等,其上还有国、州两级,庙宇的规模亦颇有讲究,最大一级定然是在京城,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入门九进,占地极广,而州城一级则是六进。至于眼前这座便是最末一等的三进规模。只不过因为所处的铜陵珺乃少有的富庶之地,虽说院落几进需要严格按照礼部制定的章程行事,但这庙宇大小可没那么多讲究。以铜陵珺的财力,自然是尽最大能力将其修得更为巍峨气派一些。在纪源看来,半点不输刚刚出来的郡守府邸。 待到了庙堂之内,堂上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纪源说不出是何样式,只觉得有些像戏里的帝王公卿,坐在主桌后边。身侧则立着一位助手模样的官员。 “启禀大人,卑职于郡守府中亲眼见那通天气象出自于此人,或与这些文书有关。”说完便将先前收入袖中的那叠稿纸交与司丞放到堂前桌上。 城隍爷仔细翻看那叠稿纸,好似期待于其中发现什么,良久,却摇了摇头,好像有些失望。纪源见此,正踌躇着要不要主动开口问好,瞎子也看得出来,眼前之人正是这一郡城隍。 没等纪源开口,城隍爷却放下稿纸起身快步来到跟前,双眼毫不掩饰地将眼前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吾乃铜陵珺城隍苏诗明,先前见公子所在之处有通天之气散发,便贸然请公子前来。敢问公子姓名,仙乡何方,师承门庭?” “通天之气?”纪源不明所以“那是什么?” 苏诗明眉头一皱,也不生气,嘴角带着一丝戏谑“公子说笑了,但凡是修行中人,只要将灵气汇聚在双目之间,多多少少便可看出些许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更何况本座忝为一郡城隍,略通一些望气之术。阁下虽然灵息内敛几近于无,且隐藏之法极为高明,若是平常修行中人便是修为高深亦极难窥见端倪,但在这城隍庙府之内,于我而言便是一方由我掌控的小天地,只要与我的修为差距没有大到云泥之别,就算再上乘的遮掩术法亦无法逃过我的双眼。这么说,公子可能明白?” 纪源心下暗付一声我又不傻,却嘴里恭敬回道“小子纪源拜见城隍老爷。”而后又将先前于柳河湾的说辞与苏诗明说了一遍,只言居无定所,本有一师相伴,却在不久前走失了。 苏诗明将信将疑,便捻指掐诀,好似算命先生。没想刚开始掐算,突然一个心神不稳,周身打了个颤,指尖处渗出金色血光,衍算之术竟被冥冥中的一股不知名力量强行终止! 城隍大惊,赶忙收起手拢在袖中,暗暗运起体内灵光涌向指尖,平复心神。几个呼吸之后,面上神色才恢复如初。再看纪源,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直盯着眼前的城隍。 苏诗明心中无数个设想,又被自己无数次推翻。莫不是某个千万年不出世的老神仙?可眼前之人分明空有灵息波动却没有半点修为在身,怎么看都像是个灵力初开的稚童,可偏偏年纪又如此之大,怎么看也有一二十岁的年纪,先前那道通天灵光又做不得假,一时间思绪极不通达。 二人四目相对,两两无言,良久。 苏诗明经过一场内心的天人交战,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恢复先前神态。 一改先前口风,再次作揖道“不知纪先生可否赏脸与小神共饮一杯?” 纪源不好推辞,点头答应。 身后司丞闻言赶忙退下准备,城隍苏诗明则领着纪源到了堂后一处小厅,厅内桌上已然摆好满满一桌酒食,随后一同入座,司丞亦入席作陪。 天地万物皆有灵,人可修道兽可修行物可成精,这便是超脱凡俗的根本所在。然而,超脱凡俗也不是谁都可以,这便涉及到人们口中常说的资质二字。 就拿万物之灵的人类来说,能不能在体内孕育出灵息之气便成了踏入修途的最大门槛。通俗来讲,普通人的能量来源于气力两者,气为生命之根本,力为存世之根本,二者具在,便正常生活。到年迈时,气还在,力有竭尽时,便有了有气无力的说法。而若气尽之时,力也就散了,届时,人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而得以踏入修途之人与普通人之间最大的差异,便在于除了气力之外又多了灵息一物。所谓灵息,乃天地之间蕴含的缥缈灵气,纳入体内得以储存,而后随着一呼一吸自由控制吐纳化为己用。世间有幸能够吸纳并储存灵气之人万中无一,或先天即可,出世便有通天异象。再次一等,则是由此道前辈以望气之术看出资质,出手帮忙沟通天地灵气灌体,从而引发通天。按理来说年纪越大沾染的凡俗气息越多,通天纳灵也就越难,如纪源这般岁数且可无师自通者,当真是生平仅见。 直至此刻,纪源方才明白为何墨言会找上自己,感情自己真有那所谓的修行资质。想来以墨言的修为,施展术法灵气灌体行那通天之举不在话下,之所以没做,应该是自己所生活的那方世界灵气当真太过稀薄所致,连这点术法也无法轻易施展。 与此同时,纪源也算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毕竟前来此界的最先目的便是修行去病保命。 三人于酒桌上你一句我一言地聊着,看似平和,心中却各打着算盘。纪源想的是多了解一些关于修行的事情,而苏诗明想的则是虽然纪源确实对于修行一事知之甚少,可其人身上的隐气之术如此高明,竟能生生打断自己的推衍之术,要说其人口中的师傅不是隐世高人,打死自己也不信。不若顺水推舟,与纪源结个善缘,他朝若真有用得着的地方,想必对方也不会推脱。 而后的话语之中,无不是旁敲侧击,向能打听出一些关于纪源身后师尊的跟脚。只可惜纪源本就对墨言知之甚少,始终没能说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反而趁着这机会问了好多问题。所问涵盖甚广,大到天下大事,小到地方风俗。 苏诗明则知无不言,只不过心下奇怪,纪源与他口中的师尊莫非真是那久在山中的隐世之人,有些问题明明属于常识类的东西,纪源却一无所知。另外,纪源又问了好些与修行相关的密辛,苏诗明索性将自己所知的一一与纪源说了一遍。纪源一边喝酒一边倾听,只到了不明之处才出口询问,好在眼前的城隍大人耐心极好,皆能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