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岳山上的谈话可谓称得上“大逆不道”但是在春秋乱世时,百家诸子的精义又有哪个是“大道不逆”,只是这个道理没人敢说出来,龙场驿的老头子成为稷下学宫所触碰的,便是这个“理”。 穷酸学究祭酒,大抵还是认同礼圣的道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龙场驿也只能想想。 不过泰岳正神陡然间醒悟过来“怎么个意思,你来我这儿都有月余了,学宫里的事当真不管了?” 促狭一笑,穷酸学究祭酒道:“既然来了,学宫里的事我自然就不会管了,你的酒我要是不喝完,只怕对不起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佛祖世尊讲道都收升两金瓜子,我要点酒喝,不过分。” “……” 世间的道理都在读书人那里,黑白颠倒,古人诚不欺我也! 这可就苦了等在泰岳山下的庙堂学吏,祭酒不回学宫,庙堂圣人不会轻易饶过他们,只好念叨着前贤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等小苦头都吃不了,怎么去做学问? 酒香缭绕,泰岳一时间成了酒岳。 桃花山上日复一日,分外宁静,往往风雨欲来之前的静谧最让人压抑,王元宝还是如以往一般,每天不问世事,至于绕头绕脑的经文,早就抛诸九霄云外,但是住持老和尚呆在大雄宝殿里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只是每日的炊烟照常升起,一粥一饭的日子还在继续。 有时王元宝会偷偷摸上住持老和尚的禅房,住持老和尚虽然看似庄严肃穆,但他的禅房里却藏着好多剑仙戏文本子,久在山上,但王元宝也在诸佛生辰时听过说书先生的折子,若说这世间风采最盛的,那非当御剑乘风,千里外取人头颅的剑仙人物。 若说王元宝不曾羡慕,那是诳语,世间又有哪个少年郎不向往“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间”的逍遥快意? 自白狐小灵不知怎的从后山失踪后,王元宝去后山的次数就少了许多,说是为寺院里减轻负担,但存的还是个玩心,当真能收敛少年心性,诵经念佛的,在灵山洲这等佛门大地,也未曾多几,只说迦叶尊者尚且动凡心,又何况王元宝这个没有出家的“和尚”呢。 只是每当月圆时候,山里没了以往的静谧,飞禽走兽,河里鱼龙都望月而拜,吐纳灵气,毕竟龙蛇生灵的动静,能沾染个半分,化成身形便不是什么难事。 王元宝收了心性,坐在住持老和尚身边的蒲团上,摸出自己藏在《金刚经》里的戏文本子,有模有样得“诵经”。 此时天光正好,不阴凉亦不灼热,老桂树的影子在阳光下愈发修长,倒映出一片阴影,阳光照不到。 …… 北阳王城太安,赵谦之脱去冗繁的朝服,朝会只是开始,真正忙碌的一天,才真正开始,北阳王朝的军政事务大抵决于宰辅官邸,北阳皇帝能打天下,却无治天下的能耐,所以也乐得清闲,皇室后辈中,赵谦之最看好的,还是二皇子徐白露,要不,堪比金丹境界的虬,赵谦之绝不会轻易放在一个连下五境都未曾入门的少年郎身边,要知道近龙血脉的妖,不多。 学宫在北阳王城的书院道统不会干预朝局,这让赵谦之少了一桩烦恼,以后得事,也无须提前谋划,七十二贤下名‖器赵谦之看不上,只要他愿意,三十六君子首也做得。 愿意,本来就是强求。 市井龙蛇早将桃花山上的消息散布了出去,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就一定能听到,山野散修就如同嗜血的走兽,一点血腥,就足以勾动他们的胃口,而山上宗派亦是如此,不同就是,吃相不会那么难看。 推开书房门,赵谦之所见的是一片狼藉,圣贤经卷扔了满地,书桌上的奏折打满了墨批,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悠哉悠哉地躺在太师椅上就着紫砂壶嘴,有滋有味地喝着茶。 来人正是邋遢道人谢宗师。 赵谦之随手拾起一本书,道:“怎么,你们道宗有了座天下,还要插手这小小南瞻洲的赌局吗?吃相难看,可不是好事。” 不理会赵谦之言语中的讥讽,邋遢道人谢宗师道:“当年的洞天之役,我道宗又不是没有出力,这等拉人下马的好事,我怎么能不插手呢?万年碰不到一会,可不能让你一个人给独占喽。” 插科打诨只怕还要耽搁功夫,赵谦之深知眼前这个邋遢道人谢宗师的根底,闻言道:“天君的位子还不错吧?” 言语中尽是揶揄,邋遢道人谢宗师倒也混不吝“狗屁的天君,顶上有个老牛鼻子,下边还有啥十二金仙,跟娘们儿似的,烦死了!” “所以就来南瞻洲凑热闹。” “差不离。” 果然,谢宗师虽然心性简单,但还是分得清轻重,有些话始终不肯拿到台面上说,那就只有赵谦之开口了:“白玉京上也该缺些镇压气运的物件,做笔交易你们还是不亏的。” “还是你爽快,也省的我多费口舌,桃花山上的,归我了。”谢宗师扣着鼻孔笑道。 赵谦之也不动怒,淡淡道:“吃不吃得下看你自己,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道理都懂,只是你所来不止于此。” 三言两语被戳穿的邋遢道人谢宗师,丝毫不见尴尬,嘿嘿笑道:“确实瞒不住你啊,受人所托,没办法,总不能让我失信于人啊。” 无利不起早,熙熙攘攘到底都为利而来往人间。 赵谦之自然知道邋遢道人谢宗师受何人所托,也不点破,到底是不想让自己尴尬,南瞻洲的赌局坐庄的可不止他一人。 “上五境的那些大佬也下了注,你自己看着办。” 笑了笑,邋遢道人谢宗师道:“看什么看,大不了一剑劈死那些老不死的家伙,以前欠的人情,现在终于能还上了,我还由得他们阻挡,无债一身轻的日子可不能这么被人给毁了!” 谢宗师说得轻巧,但他眸中的冷冽却不似做伪,能让道宗天君欠下人情的,自是有一番本事。 赵谦之不是笨人,该说的言尽至此,不该说的他只字不言,毕竟还是那句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至于道宗天君的乱入,这些就不是他该去插手的,南瞻洲山上宗派元气大伤,山野散修损失惨重,这些本就是他所图谋的。 “唉,看来还人情还是要出血的,早知道那坛酒就不该馋嘴,算了,大不了拼了这口剑,要是落了名头,只怕以后连酒都没得喝。” 这句话的分量,足以震慑冥原。 因为死在谢宗师剑下的冥原大圣,远远多于南瞻洲所谓的上五境的老家伙。 剑仙的名头,全是靠着鲜血与白骨堆砌起来的。 赵谦之闻言淡淡道:“你下手可轻些,这南瞻洲的气运结界,可经不起你一剑,若是损伤了一点,那光阴河里捞取山水钱的活计就交给你喽。” 南瞻洲的前身,或者说森罗天下五方重洋以南的所有部洲大抵都是棠棣洞天崩溃后形成的,而南瞻洲的气运则是承袭于棠棣洞天的龙脉。 这也是赵谦之来南瞻洲的原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桃花源,值得用生命去守护。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稷下学宫中的儒家精义最为重要的,便是这四者,修身,齐家两者赵谦之在龙场驿时就已经做好,而治国平天下此时正在做,但结局如何,谁都无法预测,末法时代,该变革的,一些已经浮出水面,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只有靠着手段慢慢发掘,而赵谦之所求的只是如此吗? 他自己也无法说清。 邋遢道人谢宗师不像赵谦之有如此多的顾虑,他一心都在剑上,自然来去得更洒脱,恩仇更快意。 王元宝趴在蒲团上睡着了,嘴里还嘟囔着戏文本子里的诗文,住持老和尚合上包着《金刚经》皮的戏文本子,无声地笑笑,本来就是给王元宝的戏文本子,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佛法一途不适合他。 戏文本子里写的,是后路。 住持老和尚走出大雄宝殿,慈和的眉目间多了几分阴郁,在阳光下,不好看出。 老桂树在阳光下摇曳着,三朵含苞待放的花苞,已经露出了鹅黄色的花蕊,快要开花了。 “老友,摘一叶可好?” 回答他的只有静默。 住持老和尚也不动怒,道:“当年若不是你,我恐怕已经是两条蛰龙的血食,这个时候再要你一叶,确实是奢求,草木有情,我还是要摘去一叶的。” 说罢,住持老和尚伸手摘下最大的一片桂叶,走向大雄宝殿,身后的老桂树无风自动,簌簌声如雨打落叶般急促。 王元宝酣睡的样子甚是平静,他做的梦,无非不过是吃喝不愁,呼朋唤友,少年人的好处就在此,无忧无虑,纵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也是自然而然。 住持老和尚从袖中拿出一枚锦囊,将桂叶放进去,挂在了王元宝颈上,刹那间,本墨绿色的桂叶上闪过抹金光,脉络之间凑成了一个“王”字。 这时,王元宝睁开睡眼,见住持老和尚给自己脖颈挂上了枚锦囊,迷糊道:“师父,这是什么东西?” 笑着摸了摸王元宝已经长出来的短发,住持老和尚道:“十五岁了,元宝你已经长大了,这是成人礼。” 山下的少年人成人都是戴上冠冕,这些王元宝还是知道的,戏文本子里讲的是如此,而且戴上冠冕之后就可以娶媳妇了,想到这,王元宝的脸不禁一红。 寺门外的声音陡然间喧嚣起来,寻常只有诸佛生辰时才会有的喧嚣,在此时的桃花山,很是突兀。 “成人以后,元宝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 “人生到底有多长。” “现在师父告诉你:在你我之间!” 王元宝听不懂住持老和尚说的,经文里从未讲过这些,这句话是住持老和尚第一次见到他时问的,那时的答案是“饮食之间”,但今天的答案却不同,但又说不清楚。 有些情感说不清也道不明,就像是离别时的愁绪,不说,却总能感觉到。 王元宝楞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住持老和尚笑道:“要去很远的地方,灵山洲的世尊让我去论道解闷呢。” 世人皆知灵山洲代称的,是西天极乐世界,哪里不是人该去的。 王元宝正要开口,住持老和尚双手抓住王元宝的肩头,本来浑浊晦暗的眸子中竟然涌出两道玄黄光芒,直冲王元宝眼中!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两道玄黄光芒犹如困龙入海般,涌入王元宝的心湖,刹那间,两座长桥轰然倒塌,心湖中陡然掀起惊涛骇浪。 王元宝捂着头,彻骨地疼痛,仿佛被敲骨吸髓一般,但因为住持老和尚抓着他,无法动弹,只有发狂般吼叫! 一双眼睛血肉模糊,只有两道玄黄光芒不断进入,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王元宝身上的灰色僧袍。 这份造化,当真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周身窍穴气府不乱,而心湖为两条蛰龙盘踞,既是造化,也是桎梏。 放开王元宝,住持老和尚起身惨然笑道:“元宝,这便是我的秘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去走。” 寺门外的山野散修不敢上前开门,内里不知是何等人物,能引动青虚道宗和无相寺,只怕最少也得是金丹境人物。 吱呀一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