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张载厚叹息着,心中未尝没有些庆幸,光头的方源,可是没有口福喽。 清秋时节雨纷纷,长歌江以南的地方,龙泉王朝称之为江南道,森罗天下各大部洲,皆有如此的自古繁华之地,天下的事物,总会这般无巧不成书,龙泉王朝泰半的税赋皆源自江南道,丘陵与丰沛的水系,共同孕育了这样一处江南烟雨水繁华地。 丹阳湖中的蟹正是膏黄蟹肥的时候,湖边的渔民,早就用上了细密的罾网,将这在水中的“横行之辈”一网打尽,只等着那些官家贵人们的管事来收购这丹阳蟹,龙泉王朝并不存在强买强卖的勾当,因为有着御史专程负责这秋收时节的一应事物,谁敢去触这些二杆子脾气的御史的霉头? 就算是御史骂皇帝,也只是贬官,三年后仍然能够回到台阁,甚至升官得名,这是买名。 再有,这江南道最为出名的,还有岭南的新橙,甘润爽口,最是沁人心脾,而极受官家贵人欢迎的,仍然是江南道出产的吴盐,如同雪花般洁白,以胜雪吴盐来蘸着新橙来吃,别有一番风味,只是,这样豪奢的吃法,也仅仅限于官家贵人,寻常人家是买不起一两雪花银仅半两的吴盐,但是新橙还是能够一解口腹之欲的。 清秋时节贴秋膘,各色的吃食,也如同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在建康京中的酒肆和食肆小摊上。 小孩子欢喜的拿着父母给的几枚大钱,在街上跑着,或是驻足在一个吃食摊前,摸着手中的大钱,思虑着,如何能够多买些吃食。 红尘世间,莫过如是。 宫城之内,新橙的粗糙外皮随处可见,被人收集起来,在房间内阴干,等到来日做熏香用,这是龙泉王朝皇帝姜离登基后定下的规矩,宫城中的宫女内侍,中秋时节不能归家,便将各地的贡品,拿出一部分来,赏赐给这些宫女内侍,聊以慰藉他们思念家人的心。 “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只是这样的好日子,天下人都能过的上吗?” 姜离拿起了几案上的江南道进贡的新橙,默默出神,他登基数十年,平定了南方内乱,开辟运河,将龙泉王朝南北串联,才有了这般的繁华盛世,但是盛世之下,各种隐患,只有缔造这繁华的人才看得清楚。 姜离深谙权术人心,自己那个皇弟的心思,他如何能不清楚,帝王之位,何人不想得到? 只是,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是你的,你若是抢,最后的结果,死路一条。 下作手段,姜离不是没有用过,但是登上帝王之位后,他再没碰过,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事过程,买凶.杀人,这样的下作手段,放在自己身上,姜离不由得想笑。 “来人,赐赵王新橙三十斤,对了,吴盐同上。” 姜离放下手中把玩的新橙,对着站在身边的内侍说道。 内侍年纪已过花甲之年,但是一双眸子却依旧锐利。 他清楚自己的主子的言外之意,帝王心术,不仅仅是帝王的,也是臣子的,同样更是他们这些天子家奴的,其中的权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赵王,多半是要薨了的。 内侍应声道:“是,陛下。” 姜离笑了笑,起身走出离阳宫,他心情颇好,因为据说自己的外甥女,找了个夫婿。 帘外秋雨绵绵,一场寒凉,很快就得降临。 而这仅仅只是皎皎洲龙泉王朝的一方水土景象,东神洲,却依旧沉浸在冬日中,风雪,倒是小了许多。 相国寺旁的街巷中,开了许多家涮肉的酒肆,热气蒸腾,人头攒动,冬日里,一壶酒再配着这热气腾腾的火锅,是极好的选择。 而百晓斋,就在这相国寺旁的热闹喧嚣之中。 苏有生胜了剑道争锋,也有向百晓斋主提问的资格,但她却放弃了,原因很简单,她所想知道的,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有个人不愿意告诉她罢了。 百晓斋青云谱前,有一条小巷,这条小巷里坐满了各色人等,都是百晓斋的弟子,高谈阔论者有之,低头沉思者有之,更有甚者直接袒胸露乳高卧墙头。 狂士,皆出百晓斋。 其实百晓斋原本的名字不叫百晓斋,而是叫梅庐,梅庐的主人是现任百晓斋主的师父。 世人所说的百晓斋不是梅庐,而梅庐却又是真正的百晓斋,能看透这点的,才是问道人。 元淮枳先走进了梅庐,虽然斋前小巷里喧嚣异常,但在这座梅庐里却是清幽静谧。 梅庐里,就只有两个蒲团。 百晓斋主坐在蒲团上,目光平淡地看着元淮枳,就像邻家老翁看邻家少年。 元淮枳没有犹豫,问道:“绛雪谷的雪还要下多久。” 百晓斋主道:“风雪夜归,风不停,雪就下下不停。” 元淮枳所关心的,终究还是天下事。 他其实不该拜入九州宗,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他应该进西林书院。 绛雪谷里的雪,只要太平道国那位不出小芳山,就不会停。 从远方的问题,更简单。 “太上忘情,忘的究竟是什么?” “天道无他。” 从远方是最适合修行的人。 当年的佛子也曾问过与从远方同样的问题,林老斋主没有直接回答他。 而是在万千株寒梅中,种了株菩提,佛子在那株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 后来,他用两匹白马驮着千卷佛经进了神都,而后便有了相国寺。 自那以后,听禅寺的修行道,由出世变成了入世,红尘中滚滚的,才是人人皆佛的法。 从远方一如当年的佛子。 千机宗的楚星星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比试,却也进了梅庐。 因为她师尊让她带给百晓斋主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朵合欢。 百晓斋主把合欢别在了衣领上,随手摘下一枝梅花放进了信封中。 楚星星不知道师尊为什么只在信封中放一朵合欢,但她却知道百晓斋主在信封中放梅花的意思。 鱼传尺素,驿寄梅花。 所寄出的都是想念。 不怪师尊的手腕上的铃铛是梅花纹饰的。 落在楚星星眼里的,只是感情。 方源走进了梅庐,一眼便看见了百晓斋主衣领上的合欢。 其实这是百晓斋与千机宗的一桩公案。 当年百晓斋主的师尊林老斋主与千机宗掌门的师尊红玉,本是知己,但是不知为何后来却形同陌路。 而百晓斋主和千机宗掌门却相互生了情愫,这本是一桩美事,却被二人的师尊给生生拆成了孽缘。 林老斋主只说了一句“梅林不枯,你便不可离开孤山。” 千机宗掌门也被她师尊幽禁在了宗中。 现在的百晓斋主已经可以离开孤山,千机宗掌门的师尊也已做古,但是两人却不敢相见。 所能聊以慰藉的,唯有寄情于花。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孤山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百晓斋主 看见了方源嘴角的笑,冷哼一声道:“这次过后,我欠你们师兄弟二人的债,两清了。” 方源轻笑道:“清了,但是还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百晓斋主没有给方源好脸色,翻手拿出了抱着黑猫的年轻人留下的画卷,便不再理会方源。 卷轴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无定河大战,烽烟间,有道剑光,而剑光里有两个人。 方源在中间,他身边的女人,却不是苏有生。 轻笑一声,方源道:“无定河边骨,小芳山上客。倒是我多想了。” 百晓斋主把画卷收了回来,缓缓道:“只要小芳山上的那位不下山,这个人间就还会太平百年。” 方源冷笑道:“就算她不从小芳山上下来,这人间也不太平。” 百晓斋主知道方源所说的“不太平”是什么,只能无奈一叹。 他虽然号称无限接近天道,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一句话非常对。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注1】 这是他师尊经常说的一句话。 方源看着百晓斋主问道:“许多愁在什么地方?” 百晓斋主苦涩道:“这个恐怕只能你自己去找了。” 他不能说,那个抱着猫的年轻人比方源更为恐怖。 方源拿起酒壶,喝了口酒,起身走出了梅庐,这个答案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迫使他不得不来东海,就是让他再次踏入绛雪谷。 无定河大战时,他曾经和小芳山上的她一起去过,不为别的,只是她想见见战争的残酷。 不过从星空下分别后,方源发过一个誓,此生不再踏足绛雪谷。 这个誓,终究还是要成为空口白言。 百晓斋前的青云谱,已经闪耀起了光芒,那光芒中间律动的是将血宗独有的阵纹。 各宗的精英弟子,已经全部集结到了青云谱前。 就连元气尚未恢复的南天派也派出了大半精英弟子。 镜山的弟子,在苏有生的带领下,站在了青云谱的第一位。 争斗永远是剑修的主场。 青遥剑派的陶然剑心虽破,但是却没有丝毫退意,相反,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方源走到镜山队伍前,看着苏有生道:“你留下。” 语气不容置疑。 但苏有生却一反常态,坚持道:“绛雪谷我一定要去。” 终究还是要见面啊。 方源不再说话,站在了苏有生身边,风雪山神庙里的那位,这回可是要下山了。 元淮枳有些激动,这是他从离开家乡以来,第一次回到绛雪谷。 陡然间,他却想起了那个一袭红装恍若天人的女子。 “希望,还可以再见到她。” 从远方的注意力,全在方源身上,梅庐中待的最久的,就是眼前这个美得不像男人的家伙。 杨景观扫视一下各宗的精英,大声道:“出发!” 于此同时,绛雪谷外,将血宗的弟子也从莫城出发。 没有人知道这次进入绛雪谷后会发生什么,因为征北铁骑的骑兵已经进入了绛雪谷后的那片雪原。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百晓斋主折下了一枝梅,唤来一只白鹤,把手中的这枝梅花绑在了白鹤脚上。 他在梅花中留了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