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下,问心路。 方先生静静地看着已经陷入迷茫的王元宝,这正是他所求的,问心路上没人能够遮掩天机,譬如大道之行,一言一行皆有因果可循,看似平淡,但因缘果报终究会以人难以揣测的方式到来。 王元宝迷茫了,诸般往事如同流水般,一幕幕在心头回放,故事中的人,是他却也不是他,陌生人般观看,却无能为力。世人皆想掌缘生灭,操控悲欢,但也只能想想,提线操控朝局动荡的帝王,也抵不过天道好轮回的生老病死,王元宝想要阻止顾两禅的死,却口不能言,身心俱锢,无能为力,此刻的他,就一如初生的婴儿,见得诸多陌生,能做的也只有哭泣。 问心二字说来容易,若是真让人回答,往往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人人成长秉持的都有一颗初心,随着涉世渐深,知晓世事艰辛阴暗,这颗初心便愈发不愿袒露在他人面前。 无非不过,白首相交尤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 方先生所问王元宝的,正是这颗赤子初心,世人皆是始终易得,初心难求,成大学问者,哪个不是有一颗拳拳赤子之心,正如守在烟川江畔大晋书院的读书人的脊梁金若鲲,他敢哭大晋灭亡,敢据守两大王朝之际,不使战火荼毒两方百姓,所凭的,便是一颗拳拳赤子之心。 王元宝最初所希望的,不过是在桃花山上伴着老和尚顾两禅青灯古佛,继承衣钵,老和尚顾两禅圆寂之后,所心心念念的,是报仇,谢宗师让他观了云周国市井内的几十年光阴流水,还有五境武夫的死亡,又在他心中装下一座江湖,而在天柱山下龙场镇中月余的生活,又变了,能吃饱每一顿饭,是他现在所想。 “好好活着。”想了许久,王元宝迟疑道,这是老和尚顾两禅对他的叮嘱。 方先生没有说对错,只道:“当真是这个吗?” 若是此刻换了寻常读书人,大抵会用先贤圣人的言语来做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但这是他们的本来初心吗?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的初心大抵皆是如此,但由田舍郎从寒窗登了天子庙堂,当真秉持圣贤言语初心的能有几人,礼圣座下七十二贤上的朱熹圣尚且不能,存天理,灭人欲,尚不能修持其一的,便不是初心,因为万千读书人所持的,本来也就不是他们自己的初心。 王元宝不懂这些,他所知晓的道理都是从佛经与老和尚顾两禅那里所承袭的,但在观看过几十载光阴流水信仰崩塌后,佛经上的道理,变得苍白无力,无相无心,无欲无求的金刚境界,在市井江湖根本就不适用,小民求利,庙堂求名,江湖求名求利,无欲无求在名利面前就是个笑话。 良久,王元宝道:“不知道。” 说到底,谢宗师让王元宝看了市井江湖的几十载光阴流水,是好事,同样也是坏事,信仰崩塌就更容易接受新的信仰,譬如在灾难中毁去的破旧庙堂,总归是要重建立新,这是好事;但重建的艰难远非一朝一夕坐读书所能建立的,这是坏事。 方先生道:“循心而发,你看这槐荫,心中有它便是亭亭如盖的槐荫,心中无它那就什么也没有,就一如花开,未见花时,花同你我同归于寂寞,见花时,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初心,大抵如此。” 老秀才的学问不同于稷下学宫四圣,仁民爱物,克己复礼,善恶两边,存理灭欲,在老秀才这里,不过一句“吾心之外,更无他物。” 方先生也就是方两,所承袭的自然也是如此,学问虽然同出一源,但所走大道之行却不尽相同,老秀才的初心一途在顿悟,而方两却主张渐悟。 人生来并不是一般天资禀异,一树生得万朵花,落在茵席上者有之,落在尘埃里的亦有之,有人可在朝夕间顿悟,而有人亦得循序渐进,缓缓图之。 进境疾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方两能做的,只有这些,心湖如海,深不可测,有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深藏在心湖中的,既是山水也是阅历光阴。 王元宝闻言,雾满拦江的心湖上,仿佛见到一缕温暖却不炽烈的阳光,让雾气濛濛的心湖上有了一方停留之地,且不论作用如何,让逆水行舟的,能暂作停留,终究是好的,佛家有芥子须弥,掌中佛国之说,而儒家也有点面结合的学问,剑修法门中也有聚力一点破金身的手段。 留一点,可做海眼,心湖成海之际,波澜顿生,这一点足可以做“定海”之用。 拍拍手,方两起身笑道:“趁着韶光尚早,跟我一同出去走走,霁风和日的,总在学堂里待着,不免闷气,上巳节少年人总归是要有朝气的,读得了万卷书,行得了万里路。免得让人说成只会读死书,死读书的呆子不是?” 王元宝心窍气府中盘踞的蛰龙阴神,方两怎能没有发觉,先前那一番话,就是为了压制蛰龙,为心湖开辟出道路,让压抑的少年人心性能有个宣泄,好好的少年人,这么早就苦大仇深,不免让人心疼。 方两逆光伸出手,王元宝抬头望着蓝天白云,接住的方两的手,温暖的感觉自掌心直达心窍,一如春暖花开,阳春三月本就该如此。 三月烟霞中草长莺飞,正因为天柱山下莫名江水运灵驯,龙泉王朝征贡的剑器司署建在龙场镇,原因就是莫名江的缘故,今日剑器司署不开工,把持剑器司署的三家都在族中宴饮,帮工铁匠也乐得清闲,毕竟三月节日不多,能开怀散心的,也就上巳节而已。 剑器司署不开工,却不代表冯铁匠不打铁,风箱热炭,一根根剑条在铸剑炉中被炽热的火舌舔得通红,剑炉中的火,泛着青,冯铁匠抡起铁锤极有节奏地敲打着剑条,火花四溅,叮当不绝,一块剑胚在锤落叮当声中已然成形。 铸剑炉边蹲坐着个高大少年,一丝不苟地记着冯铁匠敲打剑条的节奏和着力点,不时还比划一二,冯铁匠笑骂道:“不想抡大锤还想学铸剑,你说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 高大少年名叫陈越,憨厚一笑道:“因为我笨嘛,师父莫生气,我给您倒杯茶消消火。” 蹲坐太久,腿脚不免麻木,陈越猛一起身,不仅没站起来,反而摔了个仰面朝天,冯铁匠叹了口气,但陈越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以为意。 剑胚成形,竹筒引来莫名江水,淬火须得用活水,这样铸造出来的剑方有灵韵,征贡上缴的剑器大半都出自冯铁匠和陈越的手笔,至于还招如此多的帮闲铁匠,不过是出于善心,做人做事总要留一线,断人生路砸人饭碗的事,冯铁匠做不来。 陈越这点像极了冯铁匠,王元宝在剑器司署的帮闲工事,就是陈越帮着弄的,看着阔步走出铸剑房的陈越,冯铁匠叹了口气,自打小丫头东游后,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便是陈越,但只是有一点,让他极为头疼,陈越心肠太善良,想想小丫头那见人见鬼都得刮地三尺的性子,冯铁匠不禁泛起了嘀咕:“若是丫头知道我给她找这么个人,只怕我这铁匠铺子都得给她拆了去,但愿她在东神洲能多待几年。”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须冯铁匠亲自操心,但是这么坑害的还是陈越,不过冯铁匠却不这么想:“陈越这臭小子能做我老冯的上门女婿,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念及至此,冯铁匠手下的功夫,又欢快了许多,本已经快要成形的剑条,不由得颤动起来,莫名江水涓涓流入,哗啦一声,铅华洗尽,宝光灿然。 这世道上,能见一面就对别人袒露心腹的人太少,而陈越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冯铁匠想把他招赘的原因,在这龙场镇没什么,若是出了龙场镇,那就不好说了。 剑胚淬火成形,露出了花纹,冯铁匠瞥了一眼,随手便将剑胚重新扔进了铸剑炉中,陡然,炉火竟变了颜色,缕缕妖艳的紫色在炉火中若隐若现,不过一瞬,成形的剑胚在紫焰中消失殆尽。 三月三过后,龙泉王朝朝堂上的那些人就该来了,还有北阳王朝,一个天资聪颖的皇储,还有一条金丹境界的虬龙,这等布局,倒是颇像赵谦之的手笔,只是两方部洲,两大王朝的气运之争早就从幕后来到台前,两方一统天下之心昭然若揭,而谁胜谁负,却是不得而知,负隅顽抗不一定就会灭亡,毕竟国运之争,走错一步,那便是跌落谷底,永无翻身之日,而这龙场镇的老家伙们都成了香饽饽。 无他,最后一块养龙地,谁人不想争? 如今坐稳北阳王朝宰辅位子的赵谦之,费尽心机谋划夺取的,也就是龙场镇莫名江下那条趋近奄奄的龙脉,整个南瞻洲与皎皎洲的龙脉,早就在春秋乱世时就已经枯竭殆尽,能蕴养出令森罗天下为之惊惧疯狂事物的,却也是两方争霸棋盘上的定盘子。 念及至此,冯铁匠冷笑一声,想夺得所谓龙之颔下“骊珠”的上五境不知有多少,还尚且不能得手,跳梁小丑般的角色竟然也想来一试身手,诸子百家,唯我纵横,这句话,未免说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