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大军沿着淮河顺流而下。 此时的淮河还不是8百多年后被黄河夺去出海口,导致整个流域小气候剧变,最后变成小雨小涝、大雨大涝、无雨大旱的灾难之河。此时的淮河是1条比较平静的河流,它从桐柏山中走出来,劈开大平原朝着大海奔涌而去,用清流的河水浇灌着两岸千万亩良田,这个时代的淮河两岸,瓜果飘香,稻浪起伏,美不胜收,当真是人间乐土。 去年冬季那场关系着整个华夏文明生死存亡的大战的硝烟早已消散,在船上放眼往两岸望去,尽是农夫辛勤收割水稻和粟的身影,尽是熟透了的瓜果,这美好的田园风光让在北方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将士们有种来到了另1个世界的错觉。 段文鸯啧啧称奇:“不想这江淮竟如此富饶,怪不得石勒做梦都想渡过淮河,席卷江淮呢!” 萧育说:“暂时的而已。1旦石勒吞并了北境,以泰山压顶之势南下,这里也将化为人间地狱!” 羊允说:“每逢天下大乱,两淮和河南都将会沦为修罗屠场,从无例外的。” 段文鸯摇头:“那太可惜了!” 萧育说:“是啊,太可惜了。” 在乱世,有个地方是万万不能去的,那是淮西。每逢天下大乱,这个地方都将成为拉锯时间最长、厮杀最为惨烈的战场,秦军灭楚时最猛烈的抵抗来自淮西地区,楚汉争霸的主战场在淮西地区,曹魏、西晋与东吴在淮西地区反复拉锯了数十年,南北朝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淮西地区鏖战,最大规模的、最为关键的战役如淝水之战、钟离之战,也是在淮西地区打的。这1场场血战下来,无数城镇化为焦土,无数平民要么流离失所,要么填了壕沟,那个惨烈,简直没法用笔墨来形容。这是南方与北方的分界线,南方政权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守住这条线,只有守住了这条线,长江防线才谈得上安全;北方政权不想遭受南方政权的攻击的话也必须将主战场摆在这里,要有在这里顶住南方北伐大军的进攻,他们的地盘才谈得上安全……独特的地理位置注定了淮河每逢乱世都将变成1道血线,1条血河。眼下这种怡然自得的田园风光,不过是1个美丽的肥皂泡,也许在下1秒,它就要倏地破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乱世,是很难找得到躲避战乱的乐土的。 船队很快便进入了江东的势力范围。 由于事先打过招呼了,船队并没有受到刁难,1路畅通,每过1处地要,当地将领还会送来礼物,以示敬意。司马诠再怎么说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司马睿和江东豪强、南下士族再怎么盼着他死,也改变不了这1事实,现在天子要往遥远的晋阳派出援军,他们是没有任何理由阻拦的,不然老百姓1人1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们。 不仅不能阻拦,还得提供便利,以赚个好名声。 船队1路顺风,顺利抵达寿春。 镇守寿春的是大将周访,跟萧育也算是熟人了。萧育带好几千人以芦苇作舟强渡长江的疯狂举动给这位江东大将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而去年冬季在羯胡大军撤退的时候,只有萧育领兵不管不顾地穷追猛打,这让周访对他的印象更好。得知是萧育领兵前来,周访下令准备大量酒肉蔬果送上船去犒劳远道而来的晋军,同时邀请萧育、羊允、温峤、段文鸯等人进入寿春城作客。军中司马担心有诈,建议萧育拒绝,但萧育却说:“周访还不屑于耍这些阴谋诡计。”不过还是留羊允和段文鸯在军中,自己带着温峤入城赴宴。 周访果然没有耍阴谋诡计,相反还十分热情,备上美酒佳肴,又有美人歌舞助兴,整个宴会弄得十分热闹。萧育泰然处之,温峤则黑着1张脸,低着头,1言不发,连筷子都不带动的。 周访注意到温峤的异样,有些纳闷:“这位将军为何郁郁寡欢?可是周某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温峤拱手行礼:“将军热情而周到,不管是礼仪还是美酒佳肴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周访问:“那你为何不动筷?” 温峤说:“晚辈只是吃不下而已。” 萧育说:“将军有所不知,他是刘并州的内甥,温峤温长史,十8岁便开始跟着刘并州在晋阳浴血奋战,与胡人殊死厮杀,见多了北境的尸山血海,1时间还没有适应江东的十丈软红,3千繁华,难免有些失态,还请将军海涵。” 周访肃然起敬:“原来是刘并州的内甥,失敬了!”向温峤1礼,然后举杯:“刘并州乃是周某最为敬重的人,我与他神交已久,却无缘1见,今日得见温长史,也算1种缘分了。我敬刘并州1杯,温长史,你代他喝吧。” 温峤并不推辞,举杯遥敬,然后1饮而尽。 宴会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了,周访干脆摒退了歌姬舞女,坐到温峤身边,问起晋阳所发生的1切,温峤将过去数年坚守晋阳的艰难与壮烈11道来。他的声线还算平静,讲述起晋阳军民的困苦与壮烈的时候也谈不上激动,毕竟都已经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了,可以周访为首的江东将领却为之震憾,连手都有些颤抖。最后,周访声音有些沙哑:“周某只知在北境坚守不易,万没想到竟难到这种地步,壮烈到这种地步!我等能在江东安享太平,都是托了刘并州的福啊!” 宴会结束后,周访留温峤在家中作客,叫来1众儿孙,将温峤的事迹11讲述给他们听,对他们说:“你们要以温长史为榜样,苦练武艺,勤读诗书,做个文武全才的人,别学那些终日声色犬马、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末了,还赠送给温峰1把宝剑,1张自己珍藏的良弓,并且写了1封洋洋洒洒千余言的信,托温峤转交给刘琨。 拿着那封信,温峤眸中泪光隐现,他忽然发现,也许晋阳军民长达数年绝望的坚守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还有很多人记得他们,知道他们的牺牲与付出,这就是意义。 分别前,周访低声问萧育:“听闻南阳、襄城、南郡的稻麦都能1年两熟,百姓富足,可是真的?” 萧育说:“准确的说是两年3熟。” 周访说:“这已是神迹了。对了,萧将军以芦苇作舟,飞渡长江,这1壮举周某至今难忘,在南阳,像萧将军这么神勇者,怕是屈指可数吧?” 萧育哑然失笑,说:“周将军过奖了,在南阳,强过萧某者不可胜数。”指向羊允:“羊小将军在落花胡之战中身先士卒,拼杀至长槊折断,宝剑卷刃,来不及换兵器,便徒手去夺胡人骑兵的长矛,1战下来夺下十7支长矛,以至于胡人骑兵都不敢近他的身了。” 周访看着温文尔雅的羊允,眼皮直跳。 萧育又指向段文鸯:“这位,来自段部鲜卑的大将,段文鸯,在舞阳之战中率领两千鲜卑铁骑纵横决荡,所向披靡,杀得性起时更是率6十铁骑直冲敌军帅旗所在处,硬生生将敌军冲成两截,为全歼7千胡骑立下了汗马功劳!” 周访倒抽1口凉气,有些惊疑的问:“那他们定然是南阳最为勇猛的将领吧?” 萧育摇了摇头:“他们不是。大司马麾下的兰夏、裴悦,大司农麾下的许浑,其悍勇之处比诸他们丝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周访慨叹:“南阳当真是将星云集啊,周某开眼界了。” 船队离开寿春后,羊允有些不解的问:“周访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怎么没头没脑的?” 萧育说:“还能是什么意思?心动了呗!” 羊允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你是从哪里看出他心动了的?我怎么1点也看不出来?” 萧育说:“他问南阳似我等这般勇猛的将领有几个,可不是单纯好奇的,他是想摸1摸我们的实力,估摸1下他如果投靠过来,能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有勇有谋,不失为名将,倘若南阳无将可用,他投靠过来自然可以得到极高的礼遇,若是南阳人才济济……” 羊允恍然:“那他就要重新估测1下自己的价值了。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骗骗他说我们很缺像他这样的人才,把他给拉过来?” 萧育说:“那岂不是要让他给看轻了?寻阳周氏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傲得很呢,倘若让他给看轻了,漫天要价,大司农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的话我们这些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人该如何自处?不答应的话又触怒了周氏,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段文鸯在1边原本听得还津津有味的,听到这里,他捂着脑袋神情痛苦:“太复杂了,太复杂了,听不懂,更想不明白……再想下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萧育哈哈大笑,拍了拍段文鸯的肩膀,说:“你就别为难自己的脑子了,世家大族出身的人心眼都多得要命,他们的心思不是你这大老粗能琢磨透的!” 段文鸯喃喃说:“跟这种人打交道肯定很痛苦!” 萧育1脸赞同:“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