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太平公主何如?”婉儿突然吐出一句,惊了满屋。 众人沉默,颇为惊疑而又畏惧地看着婉儿。 婉儿似笑非笑道:“打趣你们的。”说罢便转身朝着大门走去,看着那缓缓开启的门,停在门外的轿子,婉儿回想起还在习艺馆时候深夜在宫内路遇的那一顶,终于想通了它的用处。 那时候自己艳羡坐在轿中人的荣耀,却不想,或许她要的不是这些。 ☆、灯如昼 轿子平稳地前行着,轿内人坐得端正,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安反复换着上下位置,面色如仅有清风拂过的三月春湖,波澜不惊,眉心一点红梅,娇艳更甚从前。 婉儿平静地想着自掖庭出来的一切,武则天出题为难自己的时候或许根本没想到自己一个下贱的婢女竟然读过书,还会做些诗词。 第一次中正考试,司马安有意让她,李显有心助她。 第二次中正考试,武则天有意捧她,李元轨惊叹她的才华。 这一次…… 婉儿下了轿子,抬头便见到大殿厚重的门,这里不比别处,这里是武则天住的地方,在这里,她运筹帷幄,在先皇最为艰难的时候“废王立武”,除掉倚老卖老的长孙无忌,她在朝堂上垂帘听政,在这里批阅百官奏章,也是在这里,她软硬兼施,使得先皇下令赐死祖父上官仪…… 婉儿抬手按在了门上,微阖双眼。 司马安。 送婉儿来的一队宫人守在外殿,婉儿觉得今夜特别凉,浑身泛着冷意。 武则天是她的仇敌,但婉儿心中没有恨,只有尊敬。但若过了这一夜,自己的心境又会起如何的变化?婉儿不知,在推开门的那一霎那,她的心停顿住了,没有心跳的人,就是行尸走肉。 “婉儿……”身后忽而出现的人惊了婉儿一身冷汗,她缓缓回首,见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司马哥哥?” “是我,婉儿,”司马安站在门边,还是白天的官袍,衣裳凌乱褶皱,与她平日里的整洁完全不同,她的眉头一直蹙着,眼睛里像着了火一般,嘴巴紧紧抿着,似乎是唤了一声名字之后便无话可说,“我带你走,离开这里,有我在没有人能够强迫你,我会照顾你,爱护你,怜惜你,你没有必要勉强你自己。” 婉儿只觉得绷紧的心弦啪嗒一声断了一根,不可置信地微仰盯着司马安的脸,仿佛在判断她说这句话的意思,仿佛在判断站在面前的是否就是她本人。 这句话,她想了很久,她等了很久,可如今这个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说着最想听的话,婉儿多想摆脱掉一切,然后欣然点头牵着她的手说:“嗯,好,我跟你走。” 但婉儿不能。 “母后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上官婉儿,司马安是怎样一个人你应该清楚明白,她表面上对什么都不在意,但在内心却会因为不安而责怪她自己,如果有一天她因为你而陷入到与母后对立的局面,你觉得母后会赢,还是她?”不久前,太平公主站在太液池边说。 司马安拉住婉儿的手,观察四周道:“外面的人太多,婉儿,你常在这里出入,哪里有小门可以走?我们今夜不出宫,先躲在宋昭慧房间下的密室内,那儿通着井口,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会躲在那儿……”司马安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这些,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婉儿甩开,愣愣回过头,望着她,“婉儿?” “你喜不喜欢我?”上官婉儿垂着头盯着地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直视司马安道,“你心里有没有我?” 婉儿站的位置恰好对着门缝,里面带出昏黄的光,司马安站在门后,身形正好被门扇挡住。时间滴答滴答过的极慢,心脏缓慢而而有规律地跳动着,两个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看得见胸口的起伏。司马安的眼睛闪避了一下,婉儿问的话萦绕在心头,但她给不出答案。 见她神色复杂,上官婉儿最终浅笑道:“我不走。” 司马安呆楞。 “我的一切都是太后给的,太后需要我我便会留下,绝无怨言。她能够给我荣耀,给我所需要的一切,给我展现才华的舞台,我想让天下人记住我,想让后代人记住我,想让我的文章流传千古,想站在朝堂之上立在祖父站过的地方,俯瞰众臣。”婉儿颓然痴痴笑着,但司马安看不出,那笑里尽是无奈和凄迷,“我所要的,你能给吗?” 司马安捏住手,狠狠砸在了身边粗壮的柱上,咬牙道:“如果这是你所要的,我不勉强你。” “是,这就是我所要的。”婉儿的身子颤着,声音微抖,“你给不了,也给不起。” “好,我不打扰你了,上官女史。”司马安痛下决心,背转了过身,往前走了几步,又是一顿,迟疑地回过头望着那个矗立在殿门前的人儿,情绪万千。婉儿感觉到她灼灼的视线,但却不敢抬头与她对视,直到耳边又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婉儿抚着手腕上的银链,悄悄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数着她迈的步子,泪水早已经决堤…… 司马哥哥,你知道吗,原来眼泪,是苦的…… 幽黑的宫殿长廊,吹来习习凉风,凌乱了上官婉儿额前发丝,让轻柔的发尾扫着脸庞,婉儿竟然没有来由地想要大笑,扯了扯嘴角,到最后发觉无法笑得出来。 “婉儿,是你吗?”殿内的人问。 “是我,太后。” “进来罢。”她说。 上官婉儿整理了仪容,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到了那灯火通明的内殿。婉儿奇怪为何太后喜欢明亮的地方,即使就寝也是点着灯的,犹如白昼。 武则天侧躺在卧榻上,殿内到处垂挂透明轻飘的帘子,婉儿揭开一个又一个,才渐渐清晰地看见最里处那人,武则天眯着眼,手里拿着一卷《前汉史》,黑色的外袍未褪去,但发髻已经拆了,垂发在肩,与平日里那个端庄威严的太后不同。 婉儿见到她总是觉得她高高在上,无时无刻带出的威严,放眼大唐,不,是放眼古今,谁能有她这般魄力,谁能有她的气势,谁能如她杀伐决断,谁像她果敢利落,又是谁,能做第二个武则天?! “《大云经》整理的如何了?”武则天见婉儿生分地站在床榻边,面露不悦朝着她招了招手道,“过来,婉儿,现在没有其他人,就寝的时候哀家不喜欢有太多人绕在身边。” 婉儿迟疑地往前靠近一步,却始终与武则天保持着距离,她从心里抗拒,即使明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脊背冒着冷汗,但面上还需要装作镇定和欣喜,婉儿觉得活得好累。 “基本上已经处理好,就等太后批阅发布天下了。” “哀家不能批阅,皇帝或许有些兴趣。”武则天悠悠道。 “是。”上官婉儿清楚明白,武则天即使想让《大云经》替她造势,也不可明目张胆,这时候便要借用别人的口说出她想做的事情,这个人最好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