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五) 上官风为婉儿斟了一盏茶,清茶袅袅冒着青烟,缭绕在室内。 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内室的红木桌上,上官风侧眼面带犹豫地看着隔间。 烛火跳动,婉儿锁眉翻过一页,又继续像座石像般坐着,嘴一张一合默念着书上枯燥的长句,心无旁骛。 上官风看着外头天色,估摸着上官婉儿更衣的功夫,于赴宴已然是晚了。但婉儿依旧从容,上官风只能立在外室耐着性子等着,心里也同时在煎熬着。 这样又过了许久,眼见着宴会就要开始,上官风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姑娘,太平公主的家宴您要换哪套衣裳,我让人去备着。等会儿是要坐马车去还是轿子抬着去?” “不急,”婉儿随意答,抬眉望着上官风,闲闲道,“等我看完这一卷。” “姑娘,她可是太平公主,不比旁人。”上官风越发焦急,上前道,“平时那些官员老夫子设宴您也都是早早开始准备了的,如今倒怎么分不清形势了?” “小风,我虽在内廷,但外头的局势还是略知一二。”婉儿扬眉。 上官风自知失言,低头嚅嗫道:“我也是替姑娘着急才口不择言的,姑娘切莫怪罪。” 太平公主乃是大周第二等人物,上官女史人前风光,人后还需仰人鼻息。虽然在诗坛可算得上数一数二,但论政治实力远远不及太平公主,如今正有机会攀交,怎么这么冷冷淡淡? 上官风想破了脑袋还是无所得,于是只能摇着头叹气往其他人那儿商讨去了。 婉儿听见了门闭合的声音,摇头放下手中的书卷,《后汉书》平静地躺在烛光下,打开的卷面被窗外透来的清风胡乱翻动。 灯光被风吹的凌乱,婉儿的脸也忽明忽暗。 早前刚推想司马安在太平公主那儿,太平公主傍晚就遣人来送请帖,事情太过巧合。 太平公主此举何意,婉儿猜不透,所以就决定以静制动。 若是这场宴会专为自己举办,那么今晚就还需要一番折腾;若是宴会非为自己所办,那么今晚就可以风平浪静。 婉儿拿起竹签挑明了灯芯,双手搁在桌案上枕着下巴冥想。 虽然自己也很想见司马安,但若一时沉不住气,反倒要坏事。 书卷已经不知道被翻转了多少页,上官婉儿索性合上,起身站在窗台前望着院中的梧桐,以及头顶上那轮美轮美奂的月亮。心境空明,婉儿忽而闲静下来,方觉察到孤单的可怕。 高处不胜寒,当女皇走到顶峰位置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心境? 所以她此刻才想返璞归真,喜欢儿孙绕膝,伴随着欢歌笑语,将日趋苍老的心归于平静之中。 “姑娘,”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外面的人是上官风,“上官姑娘?”她又问了一句,急不可耐。 手底下的四大侍女,最为稳重的是上官风,因而婉儿也格外器重一些,但现在她却大失风度,这倒让婉儿有些好奇了。 “进来。” 婉儿转身,盯着缓缓开启的门。 一只手推着门扇,一袭青衣映入眼帘,上官风朝着婉儿行礼,又立在了一边候着,眼睛时不时往外瞥,精神紧绷着。 婉儿见她如此忐忑,心中登时明了来的是谁,缓步往门口处迎来,款款而待。 夹着紫色的白色裙裾随着抬脚迈入门槛,衣袂翩动,她梳着流云髻,簪着紫玉钗,肌肤莹白如雪,眉黛如画。 许是目力所及无人,便侧首往婉儿这处望来,婉儿与她视线一接触,望进那深似瀚海的眸子里的漩涡,内心不免一颤。 只是几日不见,为何她形容憔悴至此?莫非司马哥哥有事? “婉儿不知道是太平公主驾临,有失远迎,望公主海涵。”上官婉儿起身绕到她跟前,礼数周全。 “免礼。”李令月解开黑狐大氅,随手交给上官风,自己则睨了跪在地上的婉儿一眼,径直往内去,立在挂在正中的画卷之前,抬头仔细观摩。 上官风双手接下大氅,再低头见那大氅质地,忍不住想去抚摸,松软的狐毛光泽柔顺,没有丝毫杂色,让上官风爱不释手。听闻番邦只进贡了三件,如今有一件就在自己手中,上官风唏嘘不已。 难得与太平公主近处,上官风觉得她的容貌比传闻中的更加出众,只是眉宇之间的褶皱一直不松,浑身散发着清冷决绝的意味,好似在刻意疏远旁人,让人再不敢接近一分。 “小风,去外头守着。”婉儿道。 “是。”上官风这惊觉自己竟一直盯着太平公主出神,还好她正背对着自己,否则便是大不韪之罪,杀头亦不为过,于是心惊肉跳地退了出去,带上门后直拍着胸口舒气。 太平公主来者不善,但上官婉儿亦非善茬。上官风有强烈的预感,在这不起眼的小小闺房之中,正在酝酿一件可能惊天动地的事情。 室内,婉儿默然站着,太平公主依旧在欣赏那幅画。 时间仿佛停滞不前,鼻间隐约可闻见特地在油灯里添加的沉香香气。 一直不见对方动静,婉儿禁不住悄然打量太平公主,褪去大氅,她外罩一件紫色薄轻纱裳,内里是白色的长衣,带了一些胡风,行动灵便。 瞧她背影,好像又消瘦了一些。 “是上官仪画的?”太平公主转过身指着画问。 婉儿这才看见她眼下的青色,透露出她此刻疲惫,眉头不曾松开,嘴紧紧抿着,神思不似在这室内,而是飘散到了远处。 “是。” 仿佛感知到了面前这人越来越无所顾忌的打量,李令月终于收回飘散在外的意识,一双如鹰眼般锐利的眼睛牢牢抓着上官婉儿,如果婉儿没有看错,那眼神里夹杂了无奈、悲恸和绝望,到最后化为一尘如梦似幻的氤氲,让那双美丽又慑人的眼里蒙上厚重的雾霾。 “本宫今日设宴邀你,怎碰巧病了?”李令月淡淡道,仿佛方才婉儿所见乃是虚幻。 “回公主,婉儿确实病了,是伤寒。”上官婉儿立即回,眼珠子转了转,“倒是公主府中既然有宴,为何独自一人抛下满堂宾客来到我这里?” “本宫设宴,只为见你。”李令月直言不讳。 上官婉儿为她的大方坦然意外,“公主见我何须大费周章,只需要派遣一人来告知一声,婉儿自会去拜见公主。” “你杀了薛怀义,此宴算是酬劳,”李令月声音渐沉,“实不相瞒,今日宴上所坐皆是本宫心腹之臣,他们有些是地方任上刚刚调遣入都城,有些是历经了几代君王依旧挺立在朝堂之上的,还有些是有志却不得施展的栋梁之才......” “公主对婉儿说这些有什么用?”上官婉儿插口,内心却因为太平公主所言而莫名激荡着。 太平公主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受宠的公主罢了,连婉儿一开始也认为她与自己一样,充其量也是一个倚仗女皇权势而生存下去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