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沉吟片刻,道: “我原以为你是想用‘奇技淫巧’让介褔班成名,现在你既然这么说,那么是我错怪你了。” 三秀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挪了椅子,再次坐下。 “那,最近有新曲子么?” 男子淡淡一笑,取下腰间悬着的那管箫,低声道:“你说呢?” 正当瓶娘看得出神,三秀忽然起了身,又忽然挪了位置,退了两步。于是窗上就只剩下了男子的身影。瓶娘看得益发出神。 那影子拿起了一管箫。随后,一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便从屋里袅袅飘了出来。 男子吹箫的影子,好似墙上的古画一幅。 一曲终了。男子长叹一声,将箫横置膝上。屋中灯火稍微晃了一晃,随后归于平静。 “好曲子。”三秀颔首赞赏,一双水杏眼因为方才的专注凝若寒星。 男子道:“这是我这些天来偶尔悟到的新调。三秀妹妹果然还是我的知音人啊。不知将来我又要怎样羡慕我的妹夫大人了。” 最后那句显然是调笑,但三秀置若罔闻,道:“可有词?” “曲刚度成,尚未填词进去。” “不妨就填了词,让瓶娘唱一唱罢。” 男子神色微变:“这万万不可。” 三秀眉心一蹙:“为何?” “此曲……是程某于月白风清之夜泛舟瘦西湖,偶然思慕起当年横舟江上的苏子,在《赤壁赋》中参悟出的曲调。怎可以妄然填入市井俚俗之词,再播于瓶娘这等残疾歌儿之口……” 三秀对他的书生腔调早已厌烦,等他说出最后那句,三秀再也掩饰不住脸上厌弃的神色。 男子也捕捉到了三秀脸上的不悦,神色一凛,起身施礼告辞。三秀也不挽留。 瓶娘看见窗上映着那男子起身施礼,便知道他要走了,心中忽然有些空荡荡的感觉。脚下就不知不觉往三秀屋门口的方向走去了。 她似乎想要看看那男子的样貌,但又有些忐忑,怕被他窥破了自己能行走的秘密。她走两步,就犹豫着停了一停,又走两步。及到了门边上墙壁下的阴影里,那男子早已经走远,只剩下黑夜里一个月白的影子。 她目送那影子远去。 “瓶娘?” 是三秀在叫我了,瓶娘这才回过神。她看见三秀正望着自己。方才她呼唤自己的声音就好像亲姊姊一般,惊讶、爱护、心疼,似乎还有愧疚。 愧疚?瓶娘不明白。 “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外面多冷。你刚才出去了,就到别的屋子里歇歇呀。万一着凉怎么办?” 三秀说着便出门来拉自己。瓶娘却还有些恍惚。 “瓶娘?”三秀又试着唤她。 瓶娘这才醒过神:“三秀。”又道:“方才那人,就是你说的程笑卿么?” 她没想到自己刚这么问出来,三秀就是一脸不快的神情,道:“就是他。不管他,快进来。瓶娘,你刚才……没听到罢?” “什么?”瓶娘疑惑地看着三秀。 “没什么。”三秀笑着,把瓶娘松了的鬓角抿上去,“很晚了,我们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重要男配角出现,也可以说他是炮灰。近来忙,更新慢,请谅解。 ☆、第 6 章 二月十二是花朝节。城南花神庙的花神会,是介褔班一年一度的好时机。天还未亮,三秀便早早起身,燃灯,理妆。正当她对镜拈起一片五瓣梅花钿,呵着暖,预备往眉心贴去时,忽然从镜中瞥见了瓶娘。 瓶娘她不知何时也已经醒来,抱膝坐起在床上。两眼还倦着,却已含了淡淡的忧愁。 三秀笑了,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瓶娘道。沉默了一阵,又道:“姐姐看见什么好景色,要告诉瓶娘。” “也没什么好景色,也只是人多罢了。” “堤上的柳。”瓶娘忽然说。 三秀不解地“哎”了一声。 “‘城郊二月柳初青’,程大夫写的句子。”瓶娘低下了头,似自言自语般轻道。 “原来还有这么一句,我倒忘了。瓶娘识字真快呢。好好,看见了好柳色,回来一定告诉你。”三秀阖上妆奁,转身向瓶娘嫣然一笑。 瓶娘有些愁闷的脸上也起了笑容。“回来还要教瓶娘识字。” 城郊河堤无数风筝飘舞。踏青游人铺下的坐席鳞次栉比。有钱的拥妓行觞,无钱的举着孩儿看白戏,好不热闹。 留燕亭那边,三秀一折戏唱讫,下了亭,换上别人。她不及换妆,依旧是满头珠翠,避身在人少处看风景。 正这时候,班主林庆福引了一人到她身边。 “——这位便是抹云楼的钱老爷。——这是小女。” 三秀回身懒懒道了声褔,那老爷顿觉无味。林庆福打了个圆场便领那老爷到别处去了。 边上有三两个女孩儿斗草。谁家的风筝挂在柳树上了。 “说起来,瓶娘今天没有来呐……” 风把那位远走的老爷的议论吹到了三秀的耳朵里。三秀低了头,忽然又听见捏面人的吆喝,便走近道:“给我捏个猴儿。” 等到三秀和大师兄有说有笑地回了小院,已是黄昏日暮。到了自己的屋门前,三秀推门而入,笑道:“给你弄了个好玩意儿。”扬了扬手里那个面捏的猴儿。 瓶娘坐在床沿,膝上摊着一册书,似乎是戏本。见三秀回来了,才抬起头来,有点憔悴的脸上露出笑意:“三秀。” 三秀一瞬间忽然安静了。她坐到瓶娘身边,把她膝上的书合上,看也不看,便搁到了一边。 “好多字不认识。”瓶娘道。 三秀心中涌上一股歉意。她仔细看着瓶娘,发现她气色不好,忙问道:“吃饭了吗?” “吃了。前面瓦子里陈妈送来的。”瓶娘笑,“三秀待我真好。还给我买了小猴儿……河堤上,很热闹罢?” 三秀没答,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瓶娘便又转身去拿书。 大半轮月亮出来,窗外的鸟飞走了。天渐黑,屋里渐一无所见。瓶娘低头揉着眼睛。三秀看见没说话,回身寻了火折子,点上了灯。 瓶娘轻轻翻了一页。 三秀忽然又将灯吹熄。瓶娘惊得抬起了头,要找三秀,却找不到。正惊惶中,手却被暖暖地握住了。 “瓶娘。”三秀说,“跟我走。” 书就那么扔在了桌上。月亮从窗口照进来,模模糊糊看不清书名。 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能看见道路两边柔和的亮光星星点点。 “三秀,我们这是去哪儿?”瓶娘有些怯怯的。 “去河堤。”黑暗里,三秀转身向她笑,“别怕。” 两人到了一片开阔地,月光底下。河堤上绿草被照成一片细密的银白。黑冷的河水静静流淌,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烟气。柳树的影子三三两两立着。 “那亮着的是什么?”瓶娘指着地上问。 三秀弯腰捡起,定睛一看,笑了,又拿给瓶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