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步允楚时,我没有马上认出来。她显然没能躲过那场来势汹汹的骤雨,黑长的发丝湿漉漉地纠结着,紧贴在她细长白皙的颈项后,米黄色的T恤上有着连接成片深浅不一的水迹,仿佛抽象图案,包裹着她比五年前更纤瘦却更成熟的身躯。 除了投影在额前的死亡气息顽固如初外,她的确有了一点不同,清丽秀美的脸容依旧,却清减不少,下巴明显尖了细了,双颊不见红润,青白里隐隐透出一点病态。眉目间已经褪去了昔日的青涩与童稚,取而代之的是勃发的英气,黑眸里没了那一贯明快的笑意,目光清泠如月色,在与我视线对上时显出一点淡淡的讶异。 我呆愣地注视她许久,再三确认,不敢上前。 “你来的路上,有见到贾天真吗?”她先开的口,问的却是别人的事。澄澈明净的声音熟悉如故,轻易地撩动心弦。 我愕然,来不及领会她的话,音乐声就在此时蓦然响起。彼此均是一惊,她反应过来,慌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怎么样?你找到她了吗?哦,那就好。……什么?那我现在就回去。”她简短地说完后便挂断了电话,目光再次与我相对上,从容中带着一点疏离。 “我要回宿舍,甄珠忘记把钥匙带出来,现在被反锁在门外。” 我愣愣地点头,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却没再说话,转身急匆匆地离开。 树影婆娑,随风摇动着,地面上黑影绰绰,分不清那些是落叶,那些是虚像。 脑中预想过数十个不同的重逢画面,每一个都让我激动不已,但从没料到实际再见时却是这般平淡,就像在街上撞见旧日同学,寒暄几句后便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直到此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五年的时光意味着什么,五年的距离代表着什么意义。 惊惶。 看着她的背影渐去渐远,一颗心越坠越深。 濒临绝望之际,但见她蓦然转过头来,神色困惑地望着我,缓缓地问出一句:“怎么了,还不走?” 顷刻,如同水草般疯狂地缠绕在心的哀伤烟消云散,脚下生了风般轻快地迈开,一口气冲到她身边,只会傻傻地笑着,始终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她的唇角勾了起来,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如同荷花轻薄的清香熏染了整个长夜,她的笑靥,触动肺腑,使我的世界在一夕间光亮温暖。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念书?”她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不等我回答又接下去道,“对哦,你是灵体,当然知道。” 也许在她眼里,灵体就像电影小说里的鬼怪,法力无边。 落叶满地,明明是夏天,却恍惚隐隐透出秋天的苍凉。举目四望,三两学生踩着遍地残叶往人工湖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对着满池雨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嗯……】我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却不知道时间地点是否合适。 “怎么?”她转过头来,路灯淡橘色的光泽覆盖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很有老电影场景里的感觉。 【还是等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我自以为体贴地说着,却不想她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屑起来。 “我们聊我们的,为什么要顾虑其他人?”末了,她还重重地“切”了一声。 迎面而来的一个戴眼镜的学生神色怪异地看了步允楚一眼,然后低下头步履匆忙地走开。 从没见过她这样近乎尖刻的表情,我不安地咬着下唇,不知道如何是好。 风吹得更大了些,空气里全是浓郁的荷香。我仰起头深深呼吸,但见墨蓝的苍穹云层裂开,月光如同倒泻的水银,铺天盖地,一时间竟似被这清辉湮没般,窒息。 “啊嚏——”步允楚用力吸吸鼻子,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啊,着凉了。】我急忙要脱衣服,扣子解了一半,才发现身上也只一件单衫而已,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把扣子扣好。 身边蓦然有笑声传来,我困窘地抬了抬头,果然见她前俯后仰地大笑着,一如当年那般肆无忌惮。 “几年不见,你好像变得更呆了,真可爱。”她笑着笑着,又打了个喷嚏,却仍是笑着,那么快乐。 一瞬间,恍惚彼此的距离突然拉近,时光犹如潮退般倒流,此时,此地,站在我面前的依旧是那个爱闹爱笑没心没肺的青葱少女。而我立在层层叠叠的年轮深处,由始至终都不曾离去。 路过的同学纷纷朝她投去怪异的目光,满面的惊诧,仿佛在看怪物。 我犹豫着该不该出口提醒,知道她也把这一切看在眼内,却依旧毫无顾忌,旁若无人。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忍不住问。 与其说是自我,不如说是放任,她的明目张胆分明是自暴自弃,看似目空一切不把旁人放在眼内却又隐隐的透着放任自流的悲哀。 毕竟是五年的时间,月缺月盈终是同一轮月,但花开花落却终不是同一株花。 她没有马上答话,静下来后,又听得夏蝉一声声地叫寂,也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懂得寂寞的含义,唧唧唧,寂寂寂,反反复复,都只这一个字,年复一年,世代不变。 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学生公寓楼下,她转过头来,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心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刺了一下,疼痛得收缩。 “甄鲨死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注视着她求证。 “上个月,有流氓混进学校向学生贩卖麻药,他当值时发现阻止,那流氓随身带着短刀,不小心就被捅伤了。” 【……殉职?!】我倒抽一口气,捂住嘴巴。 步允楚望了我一眼,表情似笑非笑,眼中的哀伤逐渐地转化为愤恨。 “那时候只是轻伤而已,卖禁药的流氓被抓走,学校也表彰了他,本以为事情会就这样过去,但上星期他下晚班,回家途中遭人拦截,是一大帮人,而且有备而来,都带了西瓜刀……警察赶到时他已经没救了。” 我打了个寒战,只感到毛骨悚然。 不由自主地忆起临死前看见的那方猩红的天空,仿佛苍穹泣血。 生命真是脆弱,说不定何时就归结虚无,来时来得懵懂,去时去得无知,在这个缤纷盛世里兜兜转转,总想找着一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有人寻到了,有人觅不来,但终究谁都只是两手空空地离开。 上天很公平。 “你回来了,真好。” 踩着她的影子一步步拾级而上,突然听到她如此喟叹,心头便是一阵电流窜过,麻栗过后,残留下丝丝甜蜜。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消失,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也许在她心里认为,灵体就是如此飘忽,时隐时现。 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够守在她身边,真好。 穿过长长的走廊,转角处的那间房,便是步允楚的宿舍。两个重叠的身影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走廊上灯光暗淡,被拉长了的淡薄的影子在地上纠结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