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他生来便不是慈悲为怀的料, 倒与刀剑颇有些感悟和缘分,自打刀口见过血,他的一身戾气便是遮也遮不住,邪气得紧。 见人都跑没了, 他又偏头看向抿着唇角一言不发的裴枢。 “齐全?” “齐全。” 裴枢将东西收好后,却见裴松又厚着脸皮坐了回来:“喝茶?” 他拿过茶小抿了一口,半晌后抬头:“小师父说将东西交给小师叔后就不必回去了。” 裴松喝茶的手一顿,慢慢地从茶杯后面抬起了眉眼来。他眉锋有些犀利,如一把利剑斜刺入鬓角,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不解,随后又轻轻阖了眼皮,垂下头去。 “小师父走前与你交代的?” “是。” 裴枢的话依旧不多,只是提起这事还是有些感叹,两人一时谁也未再开口说话,许久后裴松又问。 “这是……不要我们了么?” 话一问出来,裴松先自个儿慌了起来,他侧头看向裴枢,只见裴枢握着个粗砺的杯子,指关节突起,修长的手指来回摩挲,而后停住,突出的关节有一种未磨平的尖利感,顿于空中,似与裴松一般,有些无措。 两人谁也记不得是如何被圆珩捡回去的了,却单单记得当年于地下室里手足无措地听见头顶上的杀伐声,那时一声一声敲在心头的、如鼓锤的声音里夹着“你就是祸害”一般的质疑声。这世间,他们又成了孤儿。 苗宛彤虽然不算个正经的师父,但给了两人一隅遮风避雨之处,赠了自己一技之长,于世间极少能与之交手之人,姜云亦然。 然后便不要他们了吗? 裴枢站了起来,没回答裴松的话。十七八岁的两个男儿,抬头看了眼晴空朗朗,谁也没再说话,将药送至了付家。 付子栖跑出来围着这两人转了一圈:“哟,才几年不见,你俩怎么又长了这般高了?你们师父与小师父呢?没出来溜达溜达?” “小师父托我与裴松出来寻了两味极难找到的药。” “治腿的吗?”戴靖雪轻轻地问,她将两盘糕点端过来,坐在了付子栖的身边。 “是。”裴枢应,“小师父托小师叔空闲时捎过去。” 戴靖雪一愣,她抬起头来看向一直未开口的裴松,随后点了点头,接过了裴枢手中的药,放进了付子栖的手中,又问:“那你们如今要去何处?可需要帮忙?” “不麻烦小师叔,东西交到便完成了师父给的差事。”两人站起身,行了礼便离开了。 付子栖撇了撇嘴:“姐姐,你师姐什么毛病,非得赶这两个孩子走么?” 戴靖雪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看,摇了摇头:“你看他俩,还是孩子么?” 两个铮铮男儿,身量颀长,一幅挺直的身板,衣袂翩翩,风流倜傥。风吹起两人的长发,拍打出了岁月的痕迹。 江湖之上,风起云涌,改朝换代。岁月在慢慢地走,江湖也在渐渐的变,苗景龙的时代早已过去,紧接着是苗宛彤的时代,在苗宛彤收刀进山之时,时代又在悄然改变,裴松与裴枢,如今面对的,是自己的时代。 那一把背于身后的长刀,未见刀光,却森然露着寒意。 苗家刀于多年之后又于世间掀起了风云,只是如今这男子不似当年的苗宛彤那般狼狈,随意潇洒,自有一番自己的风流快意。很快,江湖之上有苗家刀出现的地方,又多了另一个有些清俊的男子,两人行至处,有伤治伤,有奸人便提刀斩杀,一时之间江湖之上有恨之有喜之,着实掀起了另一种传奇。 裴松抱着一把刀倚在门栏处:“前些日子我去看小师叔了,小师叔说咱俩年纪也到了,可有看上哪家正经姑娘,该上门提亲去了。” 裴枢收了药,又慢慢地磨成粉。 “我倒是没看上哪家上姑娘,只是出来的时日久了,倒是蛮想师父和小师父,偶尔也会想师祖。”裴松顿了顿,“当年的师父该多难走啊,江湖之人,阴险狡诈,总以为站在高处便无了对手,假想的敌人甚多,一一除之才能解心头疑虑。不如山间自在。” 裴枢执药的手一抖,他抬头深深看了眼裴松,却见裴松倚在门栏处抱着长刀阖着眼,之后的话越说越轻,已经听不到都说了些什么。 “盟主的闺女蛮喜欢你的……” 裴枢淡淡道。 而后坐在桌案前,越过裴松看向乌压压的苍穹。 从前变天落雨,小师父的膝盖便会犯疼,也不知如今好些了没。 两人走走停停,总有失足的时候。 从前五灵谱是世间人人争而夺之的恶瘤,如今苗家刀亦是人人争相讨要的宝贝,裴松一身刀法虽好,却依旧失了手。他被众人围在其中,裴枢被捕眯着眼睛看着他,他突然就想起了当年的苗宛彤,是不是也会绝望。 一刀斩开浓雾,裴松跃起,只是轻功不如苗宛彤,没有苗宛彤那般潇洒,落刀时因着左肋下断了一根骨头,在空中顿了半晌,再落刀时便失了原本该有的力道。 那老和尚一掌又劈向了他的伤处,逼得他一口血喷了对方一脸。 裴松想,若有来世,他若是被师父捡回去就好了,呆在深山老林之中,不问世事。 而后一把断刀凌空而来,风云突变,刀口如巨龙火舌,愤而腾空,迅速一口咬住了那秃驴的颈口,刀顺势下压,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滚到了众人的面前。 苗宛彤掸了掸衣摆:“老子的徒弟你们也敢动?” 风华绝代,近三十岁的她眉眼舒展,没了年轻时的戾气,反倒多了些温润。可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众人尽数哆嗦了一下,拿武器的手都抖得不行,活像得了病一般。 裴松半跪于地,抬起头来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却见苗宛彤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不自在了不知道回家啊!?你们小师父说要是伤着了,回去剥了老子的皮,你还看!” 裴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半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又瞥了眼裴枢。 “师父,你再不动手,伤了阿枢,小师父不仅要剥皮,还得抽筋呢。” “闭嘴吧你,脸皮越来越厚,打成这样也有脸在我面前开口说话呢你?能耐啊?!” 她说话依旧如算珠子一般往外蹦,噼里啪啦。用姜云的话说就是烦心,平日里也就他与苗宛彤的话多些,有时的确有些烦心。可如今落在裴松的耳里,却动听如天籁。 师父说,不自在了不知道回家啊?师父说,那深山老林里的一处草屋,是他与裴枢的家。当初还纠结万分的“不必回去”早被裴松嚼烂咽了下去,听到“回家”二字,喜得眉稍眼角尽是笑意。 他将手中的刀一提,冲着对面的人抬了抬下巴,顶天立地的男儿,一身嚣张的霸气从他那一双微垂的眼底里透了出来,刀尖笔直,直指对方。 “人交出来,留活路。” 他话音一落,徒然发觉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些兴奋,看向裴枢时,才发觉裴枢同他一般,眼里氲着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