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正月初一的书房之会没有商讨出办法后,时间很快来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称为上元节,在这个年代上元节可是比过年还要热闹,每逢此时百姓便会拖家而出燃灯游戏尽情狂欢。火光照地中,人们不惜钱财比赛灯的的规模和精致,家中所有人不分主仆;不论贵贱;不管男女等级性别。这个时候贵贱的界限会被打破,人们的一切隔阂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欢声笑语。 如此佳节又怎么能少得了张简,在处理完了县署的公事后张简便拉着吕庆功和韩谦来到街上观灯。这次上元节不比往年,因为这次节日孝平的势族豪强没有到张简这个新任县令面前孝敬,再加上现在县署拮如此一来这次灯会便没有县里的参与,而是全凭百姓自己筹措。 “真热闹!”张简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不禁发出了感慨。 但是一旁的韩谦和吕庆功却是神色各异,吕庆功作为护卫此时正全神贯注的警惕着四周,而韩谦则是一副‘这有什么的’表情。 “我说庆功你别那么盯着人看,不是贼都被你吓跑了,我们可是官府中人要和善懂不懂。” 吕庆功:“......。” “看韩先生的表情莫不是觉得这灯会索然无味?” 韩谦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一县灯会能有如此规模实属难得,而且其中还没有官府参与就更加难得了,当时比起京中灯会就...。” 这话说得张简有些尴尬,按常例这灯会或多或少都该由官府出面,到时候下面的富户乡绅拿出一些孝敬,官绅之间和和美美好一番其乐融融盛世之像。 但这次大家却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官府这边的原因很简单,两个字‘没钱’。但官府没钱那些士绅富户有呀,而且往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可今年却不一样了,就在年前在张简的授意下孝平刚刚才经历过了一场反腐风暴,不同于大家以为的小打小闹,这次在张简和宋泽文的配合下光是府吏差役就撸下去了数十人之多,一时间这些士绅噤若寒蝉完全摸不透这个新县令的脉谁也不敢往刀口上撞,如此一来就形成了现在这般相安无事互不打扰的场景。当然张简也没有太在意这些微妙的关系,毕竟现在关注点也不在这里。 听了韩谦的话张简顿时来了兴趣,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大半年了到现在去过最大的城市就属临川了,也不知道这楚国都城建康是何等的宏伟壮丽,“先生既看过建康灯会不妨给我等讲讲,我可是连建康都没有去过呢。” 感觉到了张简的渴望,韩谦清了清嗓子略微回忆了一下说道:“建康年年上元皆有灯会,但五年前那次却是盛况空前。因为太清四十年乃是陛下八十岁寿辰,当时太初宫外热闹非凡圣上更是亲自登临宣阳门观看,朱雀街上做灯轮高二十余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并燃灯五万盏,簇之如花树般。更有宫女千数衣着罗琦锦绣;耀珠翠;施香粉。据说一花冠,一巾披都要万钱,连青楼的妓女一身装束都要数百贯,建康城中少女妇人千余在灯轮之下欢跳三天,欢乐之极平生所见。” 韩谦说的是唾沫横飞,吕庆功听得是如痴如醉,但是张简却是扼腕叹息心中暗道:好家伙这得花多少钱呀!要是能分给我十分之一我不就站起来了吗,可惜可惜。 就在三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时,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乱,吕庆功猛的回过神来警惕的注视着四周手也按在了刀柄上。不一会功夫只见几个逻卒从前面追赶过来,张简立刻张口叫住了一个逻卒问是怎么回事。 那逻卒猛地被叫住正要开骂,一转头借着灯光发现喊住自己的是县令大人,连忙躬身拜见。 “拜见县令,属下们正在追拿一个盗贼,一时没有认出县令还请恕罪。” “盗贼?既是如此我就不耽误你们寻贼了,去吧。” 这段小插曲几人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今天是上元节人多且杂,有个别宵小趁机搞出点事来也属正常。三人接着向城北走去,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北门下,张简登上北城楼俯视孝平城,本来欣慰的笑容却渐渐凝固。 张简转身望向城西脸上也随之浮现出疑惑。“这城东灯火辉煌,可这城西为何却是灯光如豆?” 城上值守的军士闻言答道:“回大人的话,这城东之所以灯火辉煌是因为城东住的皆是富户士绅,而城西所住多为贫民百姓,灯油蜡烛皆是高价之物想必是为了节省这才如此这般。” “上元佳节,却连一盏灯都不舍得点吗,呵呵呵。” 韩谦见到张简怔怔的看着城西出神,不禁小声唤了几声。 张简猛的回过神来,佯笑道:“看着天上的星星一时出了神,呵呵呵。” 韩谦奇道:“大人难道还通晓星象之术不成?” 张简仰起头笑了笑,缓缓抬起了右手虚空中抓向了漫天的繁星,喃喃自语起来:“星河浩瀚璀璨动人,古今不乏欲摘星者,纵使最后手中空无一物,也胜过满手泥污吧。” “摘星?” 张简没来由的一句莫名之语让韩谦满头雾水,或许也只有张简自己知道接下来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隔日一早张简又来到城西,这次同行的还有宋泽文。一行人缓缓踱马而行,沿途陈设房屋和张简意料中的一样,不过比之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苏醒时的房子还是好一些的,最起码这的房子他有房顶能遮风挡雨。 往来百姓尽是面露菜色粗布破衣,见到张简一行亦是满脸麻木拜伏于道旁。 宋泽文这一路都在观察着张简的表情变化,可是让他心惊的是这一路来张简的表情完全没有一丝变化,从自嘲微笑到眉头深锁脸色阴沉不着一言。 “县令!”在压抑的气氛下终究还是宋泽文忍不住唤了一声。 张简回头看了一眼神情紧张的宋泽文笑着说道:“宋县丞无需紧张,此间种种也不是你的过错,我张简虽然年岁不大见识不多,但还知道什么叫债各有主。况且我也是贫寒出身,这些再习惯不过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直到出了城西数里外才停下脚步,张简坐在马上环顾四周不禁心生疑惑,“宋县丞我们出了城西数里,我一直有个疑问这城西地势平坦之处不在少数,为何田地却如此之少?” “县令欲知其中缘由还请移步城东,到时便知。” “还和我卖关子。” 转眼间一行人便快马来到了城东,一到城东无需宋泽文开口张简便明白了个大概。 宋泽文拍马上前以鞭虚指道:“不远处有贡水支流所以这城东水源充足土地肥沃,这四野之地皆是上等水田但却没有一寸是百姓之田。城西则正好相反,远离水源所以土地荒芜。” 张简问道:“百姓无田如何过活?” 宋泽文答道:“到富户家中充做佃户,如果年景好倒也不至于饿死。” 张简接着问道:“城西虽然距离水源远些但好歹也算有地,这有总比没有强吧,既然如此百姓为何不开荒耕种?” 闻此宋泽文心中不禁暗道:这张县令自称贫寒出身怎么能问出这等问题?难道他不懂耕种之事? 于是微笑道:“县令有所不知,这开荒听上去轻而易举但付诸行动却是难如登天。便从地势上来说那些上等田早已是有主之田,而开垦贫瘠之地所需的精力和时间非是一朝一夕,百姓平时拼尽全力也才勉强过活,又哪来的时间和力气去开垦荒地,更不要说其中要用到耕牛、农具、种子和水利器具,这些东西哪里是贫寒百姓能负担的了的?哪怕最后耗尽心血开垦出了几亩下田又能如何呢?” 宋泽文本还想接着说的是就算开出田地又能如何?这些田地一样会被记录在册征收赋税,更有甚者可能会因为这些田地家破人亡,辛辛苦苦数年或许换来的不一定是甘甜反而会是催命符。 “是啊,一盏灯尚且吝惜,更何况耕牛农具了。” 应该是风沙大吧张简眼眶有些红红的,望着这一望无际的田地张简不禁苦笑起来。 此时此刻张简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宋泽文亦是苦笑:“这百姓便是生如蝼蚁命如草芥,他们无产无田却还要充任徭役,这些年老天爷还算照拂,年景好也算能温饱,但若是逢遇灾年这四野之民唯有成为流民。县令您之前在甫州随世子赈灾,这其中景象应该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想要改变这些却是难如登天。” 张简看了一眼宋泽文:“你是想告诉我有些事情无法改变?” 宋泽文迎上了张简的目光淡然道:“县令今日所为难道心中不是想改变些什么吗?” 张简展颜一笑没有反驳什么,“宋县丞久在孝平,难道就没有想到过一点办法?” 宋泽文躬身一礼道:“县令对下官网开一面不惜开罪杜太守,大恩大德下官铭记于心。所以下官才要劝县令您不要轻易去触碰那些人的利益,下官之生死不足虑但县令您不能不为自己着想。” 张简长叹一声呆呆地站在那,是啊!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前世如此这一世也如此。 自己没有那种高喊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和决心。 可现在事到临头自己又能退到哪里去呢?这时张简的脑中两个世界的三观和理念相互碰撞着,前面的路是荆棘丛生也是悬崖峭壁,总之只要自己迈出了这一步便是与安稳无缘了。 张简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如果把城西比作一层的话,那自己应该也是这一层吧,最起码在遇到卫则之前是。 那现在自己又算什么呢?官僚,士大夫?虽然在不同的场合,同一个人可能具有几种不同的身份,然而在本质上貌似都是一样的吧。 那种对人一副笑脸,背后的则用布蒙住,然后再在这块布上写下‘仁义道德’四个大字。 ‘没饭吃,平常事。饭该给有功的人吃,因为人家在保护你们。为什么要吵吵闹闹?更何况有的是草根和树皮。’ 现在的士早已变成了蚕食这个国家的蛀虫,他们对国家没有义务,不对任何人负责。不当兵,不服役,不完粮纳税,而是将一切负担都分嫁给了老百姓。百姓的困苦和国家的举步维艰他们视若无睹,却又时常落井下石从中渔利。 “现在县内亏空和南章杜均就像两把尖刀抵在自己的勃颈上,摸着良心说自己干不出盘剥百姓的事,收效甚微还挨骂。可事到如今总要选出一条路走下去,自己又该如何是好呢?”张简默默地上了马,自顾自的向县城方向而去。 自己稍微使一些手段在这些肥硕的蛀虫身上刮下来点肉来反哺官府和百姓不算过分吧? 只要自己把握好尺度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张简望着通往县城的道路欣然一笑,总算是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心中的小心谨慎渐渐被之前对付成弘等人的胜利冲散,几日来的权衡纠结此刻也总算是下定了决心,接下来他要迈出了来到这个世界成长改变的第一步,虽然这一步前途未卜凶险万分。 看着洒满在路上的朝阳,仿佛也不再是朝阳,而是铺得满满的方圆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