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师爷与熊捕快的生魂昏迷着漂浮在长生观之中。 道观已经面目全非。 主殿塌了一半, 厢房也没了。 看似惨烈,其实这些墙砖梁柱仍然保持着完整,只需要懂符箓的人修补一番, 长生观就能恢复原样。 但是岳棠没有去做。 “道友醒了吗?” “吓醒了。” 王道长心悸不已。 大乘期的雷法符, 尚且抵不上天雷的威力,可是就那么一下,王道长魂魄猛然惊醒。 这就是三界众生心底对天雷的畏惧,修士比凡人的感触深, 高阶修士与普通炼气者的恐惧更甚。 长生观已然变成了一座危崖上的建筑。 四面都是深谷, 土壤碎石还在不停地滑落。 这块方寸之地, 因有符箓与岳棠双重护持,才得以在雷法余威之下幸存。 这也是岳棠一开始把柳师爷、熊捕快拉进长生观的原因。 ——凡人生魂怎能承受这样的冲击? 阿虎已经跑回来了, 它蹲在深谷另外一边,焦急地转来转去。 岳棠走到深谷之前, 只见四壁还残存着碎罗伞、折断的高脚牌之类的仪仗。 这些东西都在冒黑烟, 顷刻间就化为乌有。 满地焦黑,深谷边际偶尔有一团看不清面目的东西在蠕动, 那是被余威波及的鬼卒,已经意识涣散, 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恢复。 他们算得上运气极好的了, 更多的大鬼小鬼被劈没了。 官轿神龛彻底粉碎, 里面空荡荡的。 “那城隍可还活着?” 王道长虽然觉得解气,但还是忍不住忧心。 “没死,他以阴司正神的地府敕封与雷法对抗,再加那身法宝, 即使是真正的天雷也能抗一道。” 何况这只是大乘期的雷法正符。 不过这一下也绝不好受, 道行大概会退一半, 哪怕鬼神吸纳香火,不修养数十年也绝对恢复不了。 岳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杀死岩县城隍。 哪怕正面对上,他也没有把对方看做赵判官,可以挂在房梁上任他描摹鬼神敕封。 毕竟王道长确有其人,而岩县百姓也要生活,真的劈死了城隍,要承受的麻烦可不止是岳棠。 其实今日城隍到来之前,岳棠跟柳师爷想得差不多,各退一步,未必要打。赵判官他肯定会放回去,王道长的传人差不多定了,这个伪装的身份也到了丢弃的时候。 可是从岩县城隍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岳棠就知道,事情不会顺利收场。 因为再好的谋划遇上过于傲慢的敌人,都得扔掉,再替换成粗暴的对策——就如岩县城隍这般,明明有脑子也不算蠢,也懂衡量局势分析利弊,然而他偏偏不把你放在眼里,不把你视作平起平坐的对手,自然也不肯做出任何妥协,只一味地铲除打压。 遇上这样的敌人,若不把他打疼了,他永远不会醒悟。 “……直到最后一刻,城隍仍然觉得神像上的那张符是王道长用来威胁他的筹码,王道长绝对不敢动用那张符。于是城隍虽然不能进入长生观,但仍是坚持索要赵判官。” 岳棠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判官放不放,是无所谓的,但岩县城隍的种种行径,都在坐实王道长的“居心叵测”。岳棠见状哪里还会不懂。 他读过赵判官的记忆。 就跟阳间衙门一样,只要名头扣得好,城隍仪仗里 的大鬼小鬼都是证人,再加上赵判官这个受害人证,此事被定性为“蔑视阴司、忤逆作乱”。岩县城隍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一些“违例”的举动了。 因为岩县城隍上面,还有东明府城隍与夏州城隍,人间阴司又受地府阎罗掌管。 所以一些出格的事,必须得有个说法。 如果要用阳间衙门来对照,岩县城隍算不上无恶不作的狗官,便是放在人间王朝的吏部考评说不准还能得个优。至于在岳棠或者王道长眼里无法忍受之事,比如贿赂,比如草芥人命,比如看某个修士或者某个宗派不顺眼使计暗害,在阴司似乎都是司空见惯的,完全不是什么罪过,连遮掩都不用。 那么,是什么样的举动需要先做实了证据呢? “诬陷山民,说他们被邪道迷惑了心智,然后锁拿生魂入阴司,用这些人来威胁我。”岳棠说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推测,“可能被带走的不是小数目,而是很多人……毕竟在阴司那边,他们早就该死了。” “岂有此理!” 王道长气得魂魄都不稳了。 岳棠又说:“把雷法正符留在长生观作为威胁,也只有这一次有效,因为岩县城隍与雁妖一样,以为这张符被‘王道长’用来对付赤狐先生了,今晚看到这张符,城隍深感意外。” 不过日后只要不打照面,城隍待在城隍庙里不出来,就根本不用在乎什么雷法正符。 “所以只有今天晚上,机会也只能在今夜。” 岳棠重复,他的目光清澈,没有讥诮,只有冷静。 王道长也跟着冷静下来:“事已至此,下一步该当如何?” 岳棠回答:“离开长生观,岩县阴司应该以为王道长已经魂飞魄散了。” “什么?” 王道长没有反应过来。 岳棠指着长生观前的两摊灰烬说: “我以障眼法蒙骗了众人,让他们以为我是卷着雷法正符冲向城隍官轿的,其实我还带着赤狐与雁妖,我用折扇将城隍官轿连同雷符推到半空中,趁着城隍以敕封之力对抗雷击时离开……现在它们已经魂飞魄散了。” 岳棠将袖一拂,灰烬飘飘洒洒地消失。 在生死簿上,这两只妖怪应当是被雷劈死的,事情也只跟王道长有关。 这是岳棠回忆生死簿的记载之后,专门找出的空子。 妖兽与修士都没有固定的阳寿,似乎因为寿命过长,记载也没有那么详尽,越复杂的死因越容易钻空子。 ——雷法符是王道长在秘境里寻到的,画符的不是岳棠,而触发了雷符并制造恐怖余波的是岩县城隍。 两个妖怪都死了,长生观也塌了。 城隍更是亲眼目睹王道长拼死一击,他重伤在身,估计不会折腾了,因为现在最紧要的一件事是隐瞒他被一个人类修士重创的事实。 那不止丢面子,还会被质疑是否能胜任城隍一职。 “柳师爷与熊捕快都是生魂,借长生观院墙躲过一劫,然后被赵判官所救。”岳棠指了指幸存的那根房梁。 赵判官还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呢。 “我解了术法,天亮之前,赵判官就能苏醒了。” 对城隍来说,阴兵鬼卒死得再多也能慢慢填补,有敕封的判官活着就行,就有了对上面隐瞒此事的可能。 “现在抓紧时间,我要用入梦术一观这位熊捕快,是否能做王道长你的传人。” *** 柳师爷身体一歪,摔下椅子。 “赵判官?” 他下意识地喊,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中。 柳师爷重重地喘口气,这一晚上可真够呛的。 “好险,好险丢命,哎,怎么就真的动手了呢?”柳师爷捂着脑门,他一边头痛王道长的暴脾气,一边腹诽岩县城隍的傲慢嘴脸。 上去就问罪,满嘴官腔。 别说王道长,菩萨听了都要掀桌子。 柳师爷嘴里发苦。 他的生魂醒来之后恰好遇到了动作不灵便的赵判官,两人看着这废墟一般的长生观,胆战心惊。 柳师爷不敢追问赵判官遭遇了什么,赵判官就没那个顾忌了。 听完柳师爷的话,赵判官一口断言,王道长带着雷符想跟城隍同归于尽,但是太过愚蠢,阴司正神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呢? 看着他傲慢的表情,柳师爷当时就有点牙痒痒,不过他忍住了。 在赵判官想要破坏道观发泄时,柳师爷及时劝阻,忧心忡忡地表示这道观里面可能还有别的雷符。 说来也巧,赵判官还真的看到了废墟 不是大乘期雷符,但是金丹期雷符也够可怕了。 赵判官恼羞成怒,柳师爷又劝他尽快返回阴司。 正巧五更天到了,生魂意识未失,飘飘荡荡就归了位。 “砰砰!” 外面有人敲门。 柳师爷一边爬起来一边不满地问:“谁啊?这大清早的?” “师爷,您没听到昨晚那声响雷吗?您睡得可真好,不少人都被吵醒了呢!”窗外的人笑着应答。 “行了,我一刻钟之后起,别蹲在外面喝西北风了。” 柳师爷骂完,回头忽然发现熊捕快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熊捕快的生魂没能回来! 柳师爷惊得扑过去,颤抖着去摸熊捕快鼻子。 还好,有气。 就在他焦急地寻找香烛,想要招回生魂的时候,他看到熊捕快身体动了一下,手里莫名多出了一根竹签。 柳师爷目瞪口呆。 熊捕快已然苏醒,他下意识伸个懒腰,揉揉睡僵的脖子,迷茫地左右打量。 等他对上柳师爷的脸,才猛然回过神,人也立刻跳了起来。 “柳师爷,我们回来了?王道长他……” “等等。” 柳师爷机警地打开窗户,确认小院里无人,这才关上窗,指着熊捕快手里的竹签说,“你先看看这个。” 熊捕快低下头,发现那是一根上上吉的签文。 “岁寒松柏古栽培,雨雪风霜总不摧;异日必当成大用,功名作个栋梁材……什么意思?” “姚能遇仙。” 柳师爷喃喃道。 签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根签的名字叫做姚能遇仙。 乃是古时一人在落魄不名时,获得仙人青睐,修仙而去的事迹。 柳师爷想到王道长素日所为,忍不住扑过去抓住熊捕快的手:“你这些天有没有做奇怪的梦,梦到有人教你画符箓?” “呃,前天晚上,还有刚才我梦到了自己的过去。” 熊捕快在长生观昏厥之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的最后,那位王道长忽然出现,交给了他一本写满了蚯蚓字迹的书。 柳师爷听完,急忙追问:“那书呢?” “书变成一团光球砸进了我的脑袋,然后我就醒了。”熊捕快回答。 柳师爷正要说话,忽然发现竹签上的字迹在变化。 两人立刻低头,只见一行仪态舒展,流动飘逸的字迹最终定格成了新的签文。 “长生观,观世间; “长生道,道生长。” 柳师爷久久无言,站起来向着竹签一拜。 熊捕快也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效仿。 “熊荼,王道长仙逝……他既然选了你为传人,你要时时勤勉,不可让他失望。”柳师爷长叹,眼中一阵热意。 岩县百姓需要的符箓,终究留下来了。 *** 十万大山。 披着一件黑袍的岳棠怀揣寄魂瓶,身后跟着虎斑猫,正要走入一片紫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