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江自小就跟在大人身边，学到很多东西。南王镇主最得大人重视，他也会格外关照这个孩子。他实在明白这个孩子对于大人的意义。 　　 他绝对信任大人，无条件信任他。这世间每天都发生着与他有关或无关的事，大大小小，零零碎碎，不是一切都非黑即白，有时候对一些自然走势的事做出干涉是不分对错的，无论最后事情发展到何种地步，发生了就不可能改变。 　　 大人所做的事在世人眼中是绝对“正确”的吗？那又由谁来定义这个对错呢？ 　　 他也是神明，他懂得拥有这个身份给他带来的好处，他们能力出众，不受压迫，看似逍遥自在，实则深受束缚。思想被禁锢在神界，不庸碌却忙碌着，漫无边际的猜忌灼烧天边云，他在其中却像局外人。 　　 如果以他的私心来说，大人对际水实在不公平。但际水是没有权利选择身份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际水幼年便吃了许多苦，新伤贴着旧伤，愈合后又有淤青。徒手与恶灵搏斗，翻越过碎乱石头铺就的高山，在寂静无人处日复一日地练习，外界的声音抛诸脑后，与风声虫鸣作伴，幻境之中的搭建追求极致的完美，幻术使用把握的情景演示过无数遍。除了大人对她的严格要求，她用几近自虐的标准要求自己，不停息地练习，把稍微休息当作自身的懈怠，连一丝多余的念头都看作是作为神明的失格。等达不到大人的要求，她便会自我惩戒，离江有时也会想，这个孩子是不是自律到几乎病态化了。 　　 但她优秀，她的锋芒需要这么多的努力，这是不值得称赞和崇尚的，努力对于她的身份来说不过本分罢了。本分而已，便应该顺着烟火飘散消失，人们在乎的不是她背后的故事，他们只需要看见她展现出来的样子就足够了。各取所需，人心总归是冷漠的，连自己人生都过不好，哪有时间去拼命关注着别人光芒之下的创伤？ 　　 际水如此，离江亦如此。 　　 跟着大人处理事务时那些手段方法也是一点点学起来的，他无需露面，人们也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他自己的选择。 　　 他第一次见到大人的时候他还只是刚刚学会了幻术中的一点皮毛，能力稚拙，生性执拗。但大人说他需要一位秘书，不知道为什么就选中了他，自那时起，已经过去几万年，他常伴大人左右，一切都成为习惯。 　　 外界说他深不可测，或有狼子野心。他只是一位秘书，大部分时间都在帮助大人处理他不方便出面的事，协调各方的关系，哪里来的这么多故事？他确实没有故事，他甚至看不懂自己的性格，或许他单调又复杂，他想说出来的话都会咽下，他不会有秘密，所谓的“秘密”连成为秘密的资格都没有。 　　 但大人有啊，大人作为神界最高统领着，站在最高处，心境处在最低处。他的私欲像杂草一样，各段时间就会疯长，大人定期打理，总还是会被影响。 　　 他总是听到大人自语，那时他虽然在大人身边，但心里也明白，大人说出来的有些话是不需要听到回答的，因此他只默默听着。大人不知道他一直以来都记在了心里。 　　 “你说他还会回来吗？我还能见到他吗？”神界之中植被并不茂盛，偶有仙鹤从穹顶略过，云彩飘飘遮住一些光影。大人身材伟岸，五官硬朗，负手站立时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可说话中的语气听来是有些遗憾的。他不会去接话，大人也只是看着天边的远景，短暂地停留一下。大人有自己的原则和规划，他不会为了任何事停下脚步。 　　 大人也这样对际水说过，何为责任，为什么要保持清醒。际水记住了，她看来坚韧勇敢，但大人还是把她保护得太好，或者大人从来都不了解她，无法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这样的孩子，不容易被打倒又似乎太容易被摧毁。 　　 “她有弱点，和他一样.....”大人对他说。离江点了点头，并不否认，也不是认同的意思。他只是提醒大人该走了，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对于大人口中那个常常提起的故人，他并不熟悉，也没有真正了解过那位故人是不是与际水有相似之处，他所关心的都很简单，在大人这里，他不用想得太多，不用一步步谋划，去预测结局。一切都没有定数。 　　 “你有欲望吗？离江？” 　　 “没有。” 　　 “你有。” 　　 离江并未答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谁没有欲望呢？只是他的理智淡然已经超出他的欲望，他不敢说自己无欲无求，但他确实没有目标，他不该有自己的目标，他不属于他自己。 　　 听说大人有一个弟弟，许久没见了。他早知大人所说的故人便是弟弟。奇怪，大人真会对另外一个灵魂如此上心么？大人总说际水很像那位故人，他们眼睛的轮廓形状，他们的瞳色别无二致。一样细长的眼睛，清冷纯粹，眼尾微微低垂，显出流畅的弧度.....际水的眼睛确实打眼，与她说话时会不自觉盯着那双眼睛，他想象大人的弟弟也有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么？这孩子虽从小不爱说话，但眉眼透露出一股机灵劲，肯学，天赋异禀，又得大人重视栽培，也确实比其他三位镇主的实力强上许多。 　　 际水有自己独居之处，而三位镇主是住在一块的。大人对际水上心，来际水居所的次数频繁，也算悉心教导，百忙之中抽空去亲自点拨。这大概也有际水和那位故人相似的原因......他受大人的指示去际水那里许多次，这孩子也是礼貌克制，见他也有分寸，不会逾矩，对他的态度温和。想来从小际水就是他看着长大的，某些时候他看着际水，也会惋惜或者心疼，也会生出和大人一样的心情来。 　　 现在际水在星启学院，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离江是星启学院的校长，日初大人是建造发起者，而今际水临时掌握学校的一半实权......这个学校，隶属于神界，是神界资产的一部分。大人有权决定学校的实际功能和未来的走向趋势。 　　 际水被安排为星启A班的班主任，管理一众学生之余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压制暴乱的鬼噬。大人相信际水，也是对她的一次考验，给她机会......这万年间，际水大不如前，状态不佳，大人索性给她预留一点空间，让她完成任务后找回状态。 　　 而那位“交接者”启然之也有与际水共事的绝好机会。至于大人为什么录用这位本身世不清的妖族少年，他也不能理解，这少年确实有际水当年的风采，他只能牵强找个理由，只当是大人希望际水与少年一起共处能从颓靡的情绪里振作起来。 　　 不过他这些天的观察，际水和那位少年相处没有他想象中融洽，他们信息不共通，有些事情处理并不是两人合作完成的，他们中间似乎隔着屏障。也是，际水几乎没有和其他同事保持过这么密切的同事关系，而且那孩子也不像是能和她聊得来的。际水他也明白性子，不熟悉的不会轻易靠近，总给人疏离感，做事利落干净，何必处处通知了一个孩子再去做？他们关系确实不太好。离江这样想着，心中却越发疑惑了。 　　 他会不知道么。 　　 不过这些没有什么重要的。他虽在提醒际水加快进程，也心知肚明催促无用，一边盯着星启学院，一边注意这三界之中的暗动。大人早有计划应付，那些跳梁小丑一样的暴民终究会落入圈套，大人在布局方面从来没有失过手，只等着愚民往里跳了。这些他不插手大人，他只需要听从安排，耐心受命，等待时机出场。 　　 包括星启学院内的其乐其文两姐弟、人族少女白栗，以及易风在人界之中的行程被尽收入眼中，他了解得清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事与他无关，他只负责稳定局面。不能插手，不能直接帮助，大人这样交代过他。因此他了解有关际水在星启学院一些事后没有理由去插手，这是命令。 　　 最近有些变天了，难得神界之中微有凉意，树摇风动，气息阴沉。那些往日气定神闲的神明也开始忙碌起来，大家似乎开始埋头工作，连互相说句话的时间都没了，也可能是彼此之间无话可说。他们正迎接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不利局面，心里也掂量过所面临之事的分量，知道非同小可。神界本不似三界之中喜怒明显，他们聚在一起，便不只是为了爱恨。这也是神与众生的区别。 　　 离江竟觉得有些冷了，他的皮肤上升起一股凉意，不自觉耸了耸肩。西装料子确实薄了，他感受到凉风迎面而来，眼镜前有风被严实挡住，凉意从两边鬓角拂过，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距离上次有过这种感觉已逾万年，恍如隔世，不觉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