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炎窟山封印的解除,从大局上看,对不论山中其他妖族还是山外四大道门而言,绝对是个灾难;但在某些角落里,——比如白灵寨,却也促成了意外之喜。 姥姥与胡离破镜重圆,亲密更胜往昔,举寨上下欢天喜地,便是投奔不久的厍族也乐在其中。 胡离之为人,仗义疏旷,性真意切,几场酒下来,与众妖已然打成一片。寨中老小无有微词,对自家这位“姥爷”也很是满意的样子。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念奴儿了。 破印之夜,念奴儿最忧心的便是宠渡深陷其中;如今从老狼口中获悉宠渡无恙,又偷往胡离处确认数番,这才心安,连日来总是笑咪咪的。 这一日,奴儿靠在秋千上,两只小腿儿惬意地晃荡着。旁边的乌小鸦将刻有宠渡模样的木雕放在石头上,有模有样地拜了一番。 “渡哥哥好着哩,”奴儿嘴角挂笑,“你如何这样拜他?” “此乃弟子日行之礼也。” “不吉利。” “师父也不在寨子里啊。” “我有灵感,渡哥哥很快——嗯?!” 乌小鸦正小心翼翼地收着木雕,忽听一声嘤咛,侧头看时,只见一抹浅蓝丽影正跌落秋千滚下崖去,不由脱口惊喝:“黑丫头?!” 实属意外,所以这一声叫唤情不自禁,嗓门儿极高,甚而荡起了回声。话音未落时,从不远处的山洞里,两道遁光先后冲了出来。 当先一道光敛了,现出个人来,竟是胡离,挥动长袖舞一阵清风,托起念奴儿飘上崖。姥姥随后即来,见奴儿双眉紧缩一脸苦楚,竖眉喝问道:“何以如此?” 乌小鸦又怎知详情?姥姥忙取丹药研磨碎了和水喂丫头服下,一时不见好转,情急道:“这‘清神丹’对晕厥之症立时可愈,怎今日不灵?” “别急,事出必有因。”胡离安慰道,“此间风大,进洞再说。” 且不言胡离与姥姥在洞中施救,话说飞鼠山中,只因黑风老妖飞升不久,正自闭关稳固境界,血蝠王领一干妖王分守八方,为黑风护法。 猛然间,蝠王手上传音符亮起,对语几句后随手启阵,传送至万妖山腹地某座不知名的大山脚下,但见半截石板斜插于地,掩映在青黄相间的树丛中,依稀可辩。 当日圆盘解封时,山体崩塌,曾露出一角残碑,其上符文古奥,诘屈聱牙,莫说血蝠王摸不着头脑,便如黑风老妖见多识广,也同样认不得。 然而,鉴于青石碑出现的时机,蝠王料其暗藏玄机,只欠缺契机难以勘破罢了,权衡再三之下,派兵日夜看护,到今日终于有了动静。 石碑绽光。 金色毫光。 连碑上的玄奥古符也似活过来了一般,隐有流转迹象。蝠王盯看半晌,不明所以,想起初见石碑时的情形,不由纳罕:“是何契机相诱,致生如此异象?” 蝠王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圆盘,“……按理说,那人族小子断不会挑这时候再入山……莫非机缘巧合下再次激发了圆盘?真是狗屎运气。” 一念及此,蝠王恨得牙痒,“本就是条臭虫,命硬得紧,若再让他得了大造化,更是死而不僵了。” 蝠王欲究根底,神念弹指间越过千山万水,甚而在净妖山上打了个来回,这才沿着那条宽广地壑探入水月洞天主殿,不期然撞上另一股强横神念。 “哈哈哈哈……”蝠王以念传音,“落云子,枉你门下在此经营千百年,时至今日才发现此等秘府,真是天大的笑话。” “臭蝙蝠!不在山里好好伺候你家老祖宗,又出来作甚的妖?” “祖爷已入飞升,尔等宝贝再厉害又如何?” “杀不了大的,杀小的。” “是了,你倒提醒了本王。” “你待如何?” 洞府内留存的宝贝,固然对黑风老妖构不成杀伤,但对妖兵妖将却有不小威胁,所以在蝠王看来,当然能毁则毁;即便落云子有心维护,也无法面面俱到,总有可趁之机。 水月洞天中,两股神念不断碰撞,纠缠,撕扯,整个主殿地动山摇,碎石密如雨下;意念交锋处,更搅动狂风,形如龙卷。 僵持之际,远在洞府深处,早有一道禁制将整个空腔隔绝开来,屏蔽了外间所有,使人亲眼见时,仅得一堵石壁;就算以神念探视,也是无形无相,空白一片。 正是借此,那空腔完全避开了蝠王与落云子的探查;否则,凭二者的审慎与机谋,焉能自始至终都未曾察觉丝毫异样? 与此同时,一线灵光高不见顶,飞速地朝两侧拉伸,延展,最终以圆盘为轴心,化作一副扇形光幕,薄如蝉翼却巨大无比,撼人心魄。 “阵仗倒是大,就为一副画?!” “这是要给咱们看什么?” “费如此周章,这秘密怕是不小噢。” “会是功法还是地图呢?” “这破盘既是爹娘所留,兴许藏着关于二老下落的线索?”宠渡正想着,却听地面上连片惊呼:“动了、动了。”“……似有个人。”“怪模怪样的。” 宠渡回过神来,抬头再看,果然见到光幕上现出画面来,且越来越清晰。 漆黑的虚空中,繁光点点。 一人头生双角,目绽雷霆,吊耳阔嘴,披头散发;光膀赤足,只下身套着宽松兽皮;臂上青筋暴起,周身肌肉虬结,蕴含着无穷蛮力,似举手抬足间,便可教乾坤颠倒、天地色变。 刹那间,自光幕中透出洪荒之息,一股睥睨天地的威压扑面而来。虽然只是幻景,也不知是多少岁月前截留下的片段,但众人仍能明显地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 “不对,那些光……”宠渡猛然意识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惊骇之余却听地面上的金乌弟子争先恐后地尖叫起来。 “星光?是星光!” “那画里的不就是……星空?!” “这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巨人。 一个游走于星空的巨人。 消息一经传开,包括宠渡在内,所有人呼吸顿滞,仿佛梦游般,一时竟不知作何思考,旋即又被频繁闪动的光幕拉回了现实。 画面跳转,犄角巨人手指虚无,一副破口大骂的样子。似是回应,原本静默的星空猛而闪烁起来。随着闪烁愈发剧烈,从星空深处,莫名出现层层白色涟漪。 涟漪正中,一个光点激射而出,宛如流星,所过之处,星光寂灭,虚空破碎,仿佛那星辰与虚空都是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 光点快至巅毫,眨眼即到。巨人却无有丝毫避让的迹象,只信手拈住最近的“火球”,——一颗太阳!不疾不徐,如搓弹丸一般捻了捻,屈指一弹。 指尖处,波纹激荡。 同一瞬间,离手指最近的星辰土崩瓦解;紧接着,第二颗星辰又爆散开来;再往前,第三颗星辰也眼瞅着碎裂…… 弹指间,灰飞烟灭。 说起来一个接一个,但看起来,沿路的星辰几乎同时崩灭,只因为太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火球本身,仅能从碎裂的星空看出其轨迹。 终于,火球撞上白光。 虽说画面无声,但这样的撞击,声势怎会小了去?所有人脑海中,不自觉地回荡起一道炸响。 轰!!! 更有甚者,只为画面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缩手缩脚退后几步,生怕遭受池鱼之殃;便是宠渡,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也下意识抬手掩面挡了一下。 火与光两相湮灭,一道气浪扩散开来,连同星空深处的白色涟漪,以及巨人指尖上荡起的波纹,一共三个圈,近乎同时扩张,不知散有多广,多深,多远,多久,但凡所及之地,星辰四分五裂,无一幸免。 咕噜…… 空腔之内,响起喉头滚动的声音。与金乌弟子差不多,宠渡同样胸口起伏,呼吸急促,怎料心绪尚未平复,画面再次跳转。 星空归于沉寂,巨人盘膝端坐,锁眉闭目一副苦思模样,其顶上犄角已然断裂,只左边额头剩有一只,形容略显狼狈。 不知多久,巨人站起身来,游走于六合八荒,采撷太阳神辉,最后落脚在一片大地上,神目如电,似下定决心一般,将一物丢起。 “是金环、金环。” “只是有何用呢?” “都看仔细了,接下来才是关键。” 可算出现了一件见过的东西,金乌弟子睁大双眼,生怕错过分毫细节,但见那金环转瞬变得磅礴无匹,飘在头顶罩住巨人,霎时金光四射,光耀宇宙。 巨人伸展双臂,掐诀念词,圆盘随之缓缓旋转起来,无数符文从环上剥离,时时变化并无固定形状,最终汇成一股,流觞曲水般绕着巨人飞速奔流。 巨人抬手连斩,干脆利落地将金色曲流截成三段,蠕动间分别化作三样东西。 金斧。 黑柱。 赤炎。 斧头、黑柱与红火飘在跟前,巨人先后灌入太阳神辉;再以指作笔,随手勾勒,将无数图纹化入其中。 “这弯弯绕绕的到底在干嘛?” “大长老说像是在画符。” “啥,符文?” “不可能吧,是符文咱们会看不懂?” “世间竟有这样的符文?!”宠渡双眸乍亮,敢以项上人头作保的确是在画符,却也百思不解,因为巨人的手法,与当世所知的一切手法迥然不同。 在巨人指尖,符文极其简单,仅是寻常的一笔一画,远没有后世那般纷繁复杂,便似一名智者历尽浮华沧桑,勘破苍穹百态,最后坚定本心,透出一种返本还源的安宁、干净与纯粹。 以符武双修入道,宠渡符道造诣之高,对符文的理解与领悟本就临近了某个突破点,今番因缘际会,脑海中符光闪烁,融会贯通之下恍有所悟。 在此一刹那,宠渡心神遁入物我两忘之玄妙境界,似触摸到了一扇神秘大门,正要抬手临摹,却被一阵惊呼打断。 “终于到头了。” “接着是什么?” “快看,有动作。” 原来就在宠渡走神的工夫里,已闪过不知多少画面,皆是画符与布阵。宠渡定睛看去,巨人正落下最后一笔,画一个圈将红火圈住,顿见灵光乍闪,所有阵符似乎活了过来。 “这是……”宠渡蹙眉苦思,想起老头子生前搜罗的那几张残页上的记载,险些脱口惊呼,“难不成是传说中的‘古传送阵’?!” 正感讶异,符文与阵法已然融入红火不见;金斧与黑柱那边也有类似情形。而犄角巨人也似倾注了所有心力,显得沧桑几分,连鬓角也斑白了。 巨人一挥左手,斧头去了。 斧头敛了金光,似流星划过宇宙,落在林间,化为木斧;掉进水里,便作冰斧……总不外附着在接触的物体上,化成相应模样,随着天地变迁不断浮沉。 这斧子大多数时候深埋于地,受地火岩浆的炙烤;当露出浅表时,又因其神力受各方生灵膜拜。每当一颗星辰陨灭,斧子便回复本来面目,随着炸裂的气浪奔赴下一颗星辰。 但任他沧海桑田,金斧形不变,意不衰,始终如初。 巨人再挥右手,红火也去了。 这火穿破虚空,似到了另一方世界:灰蒙蒙的天空下,大部分地方只见黑白二色,万般皆作枯骨,难见皮与肉;凄厉的呼喊回荡天地,经久不散。 越过一座城关、一肠小道、一片花海、一方土台、一块巨石、一角旧亭、一架古桥、一条血河……最后,红火深入地下,融进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生生不息。 望着金斧与红火坠入宇宙星空,犄角巨人明显松了口气,收下顶上金环后,取过剩下的那根黑柱,竟是一脸踟蹰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正在此时,星空再次躁动起来,四面八方,肉眼可及的星辰悉数隐没于黑暗,在剩余星光的映衬下,依稀可见重重黑雾奔涌而至。 虽不知为何物,但乍看那黑雾,即令人遍体生寒。金乌弟子观感如何,宠渡不知,但自己离光幕最近,感受自然最为真切,只觉如临深渊,仿佛全身的精气神被瞬间抽干,竟从心底深处生起濒死的惶恐与错觉。 便是那犄角巨人,脸色也前所未有之凝重,却不见惧意,脚蹬虚空,肉身暴长,眼瞅着比之前高大了千百倍,周身光芒大绽,展臂撑住了黑雾。 顶上是被缓住了,其他方位却未势弱,黑雾依旧侵袭,逐渐将巨人吞没。若非那一身玉光,整个扇面就直接沦为黑幕了。 可惜光明虽在,却穿不透黑雾的重重阻隔,故而不甚明亮,只留下一个剪影,上小下大,圆溜溜的,似蚕茧,又似鸡蛋。 “这、这就完了?” “人到底如何了?” “看这光卵……” “怎地,你们也瞅着眼熟?” 正当外间人群开始骚动时,扇面上迸发出一束耀眼光华,横贯整个星空,生生将浓稠的黑雾撕裂成上下两爿。 但见裂缝之中,犄角巨人手持一柄板斧,不断挥舞,道道炫光纷飞四射,将满幕黑暗劈得四分五裂;无奈的是,一旦手上动作稍有迟滞,那黑雾散而又聚,显有卷土重来之势。 如此劈斩不知多久,巨人渐露疲态。所幸那黑雾也不似之前那般汹涌,巨人收了板斧,站定擎天,脚生玄黄。 肉身,日高一丈。 黑雾,日升一丈。 脚下黄土,日厚一丈。 看到此时,宠渡猛然反应过来,眼前所见到底是何景象。而金乌弟子,也终于意识到目睹了何等秘辛,无不激动得手脚发颤。 “开天辟地?!这是开天辟地。” “他娘的,难怪那光卵瞅着眼熟。” “能观此象何其幸甚,死亦无憾。” “天哪……传说竟然是真的。” 而犄角巨人的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盘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