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问这些是因为秦放鹤年纪实在太小了,恐怕有人教给他代写。 现场所有人都看着这边,无数视线犹如实质,沉甸甸压过来。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若换了寻常人,别说孩子,便是个大人也要紧张死了。 秦放鹤不卑不亢,看着周县令眉心的位置一一回答。 与人说话时直视对方是基本礼仪,但如果直接看眼睛会显得太有攻击性,令人心生不快,所以首选眉心,目光凝而不散,又很松弛有分寸。 见他生得白净俊秀,十分机灵模样,更兼举止大方,周县令越发添了三分欢喜,又问他为什么想起来写江南,“你可曾去过?” 秦放鹤摇头,“草民家贫,不曾去,乃是话本游记上瞧见的。” “听你谈吐,果然是正经读过书的,师承何处?” “先父便是秀才,他曾亲自为草民启蒙。” 周县令又问他父亲是谁,秦放鹤也答了。 周县令闻言,连道可惜。 他才来章县没两年,自然不记得一个岌岌无名的乡野秀才,只是当儿子的这般聪慧机敏,或许日后能有一番作为也说不定,倒是可惜了,那位秦秀才终究没能沾上光。 “既已启蒙,又做得好诗,必然读了不少书,说几本来听听。”对于孩子,尤其是聪慧懂事的孩子,人们总是和煦的,周县令这话,隐约就带了点提点。 要是遇到那等扯虎皮做大旗之辈,来日就可大言不惭:县太爷曾亲自教导我,外人自然不敢轻视。 秦放鹤略想了一回才谨慎道:“倒也不曾读什么旁的,父亲说,读书识字总以正统为要,万不可被杂书移了心志,草民便只将那圣人言熟读了,至于游记之流,不过闲暇做耍,开阔眼界罢了。” 刚才他亲口承认《四时》是借了游记的光,此时自然不能否认,但素来那类书都算不得正统,方才周县令听到的瞬间也似有不喜,总要避一避的。 众官员听了,皆是点头,深以为然。 周县令捻须而笑,忽问道:“仕非为贫也,下头是什么?” 秦放鹤心头微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下一句,对答如流,“是《孟子》里头的话,后面是‘而有时乎为贫’。” “何解?” “意思是做官本不是为了脱贫,但有时确实是为了生计而为之。” 周县令眼中赞叹更盛,语气越发温和起来,“难为你小小年纪,竟如此通达,既已读熟,日后千万记在心里,不可歪斜。” 秦放鹤恭敬道:“是,多谢大人提点。” 果然不是无的放矢,这两句确实正对眼下秦放鹤的处境,周县令特意提起,一为考教学问,二来也是惜才,警醒他来日若有造化万不可被钱财富贵迷了眼,丢了读书人的本心。 想到他年幼孤苦,却又这般沉稳大方,周县令不免唏嘘良久,着意勉励一回。 世人无不爱少年俊才,同秦放鹤说完话,周县令又当众赞了孔姿清一番,对方也是礼仪周全,十分赏心悦目。 原来他叫孔姿清,秦放鹤又偷看几眼,结果发现对方竟也在看自己,下意识回了个笑。 孔姿清一怔,迅速别开脸。 秦放鹤:“……” 喂! 因孔大人在场,资历学问不知胜过周县令多少倍,若他对待孔姿清也如对秦放鹤一般,难免有班门弄斧之嫌,故而只略略问过便罢。 凡事最怕比较,有此二珠玉在前,再看那些胡子一大把的竞争者时,莫说周县令等人兴致缺缺,便是他们本人也有些没意思。 学问未必比得过,便是心境举止,也难免惶恐局促。 真是……倒霉! 周县令到底说了一番场面话,十分鼓舞,叫人拿了上好的文房四宝和两套府城传过来的选本与这六人。 秦放鹤和孔姿清年纪尚幼,还算孩子,周县令毫不掩饰对他们的额外关照,又额外给了一个大红流苏绣金线荷包,和善道:“日后也要好生读书,不许懈怠,若有机会,自然该博取功名,报效朝廷,方不负皇恩浩荡。” 说着,还朝京城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尊敬。 秦放鹤和孔姿清齐声应下。 稍后众人各自散去,孔姿清回到祖父身边坐下,也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会儿,见周县令等人又开始同人说话,不再注意这边,孔姿清悄然离座,行至沿街窗边朝下望去。 可巧秦放鹤正在与秦海兄弟说笑,又将才得的物品与他们瞧,忽似有所感,抬头看来,与孔姿清的视线对个正着。 两人都有些惊讶。 秦放鹤率先回神,似乎心情颇好的样子,朝他轻轻挥了挥手,然后便与秦海和秦山相携而去。 孔姿清微怔,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几下,终究还是没动。 “有认识的人?”注意到秦放鹤的动作,秦海问道。 “里头的人非富即贵,哪里是我能认识的?”秦放鹤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回吧!” 只是见过,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自然算不得认识。 秦山跟着扭头看了眼,却是几个窗边俱都空无一人,也没在意,转而被更大的兴奋占据心神: 乖乖,这回鹤哥儿是真冲到县太爷他老人家跟前啦! 了不得! 他现在还跟做梦似的。 本想去感谢方才帮忙的老妇人等人,奈何人群涌动,早已不辨方位,许多人更不在原地,只得作罢。 几人钻出人群时,隐约听到身后似乎有谁在喊些什么,不过周围游人众多,十分嘈杂,也有看够了热闹往外走的,听不大真切,索性不去理会。 秦海护着两个小的,一鼓作气挤出中街,眼见前方行人减少,这才松了口气。 天爷,人真多,大冷天愣是出一身大汗。 正要去取牛车,突然有人指着他们身后说:“哎,好像有人叫你们!” 三人齐齐回头,果见人群中颤巍巍挤出一滩,再细看时,竟是镇上白家书肆的孙先生,一身姜黄色万字纹棉袍也被挤得皱巴巴。 他本就不耐奔走,又有些胖,方才扯着嗓子追了一路,实在累狠了,叉腰匀了许久才开口道:“这,这不是秦家小爷么?” “孙先生!”秦山也是惊喜,“您怎么在这儿?” 秦放鹤对秦海道:“大哥,这就是书肆的孙先生。” 秦海也想起来,又疑惑,“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白给橘子吃也就罢了,在大街上看见竟也要大老远追过来说话么? 秦放鹤:“……去过几回,孙先生比较好客。” 在读书进学的态度上,秦海比较保守,若叫他知道自己写话本赚钱,必然要挨训的,还是保密的好。 秦海:“……” 好客? 就书肆整日那稀稀拉拉羊粪蛋似的寥落的客人? 孙先生对秦放鹤叹道: “方才我就在那正楼对面的茶馆里坐着,都看得明明白白,不曾想你还有这般胆识和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