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没去之前进来的那扇门,走近另一扇门,开了锁。看来她随身携带着万能钥匙。门里面是一个简约的小房间,里面只摆了一台柜子,柜子里摆放着许多药瓶。为了避免用错,每只药瓶上都贴了标签。 曦上前观察那些药瓶。 女性就像是阻止她的无礼行为,说 “现在没空去管那些东西。从这个房间可以直接通往地下室,可以从地下室连通山里的出口逃离,请抓紧时间。” “这构造真够奇怪啊。” “是为了让请到客厅的客人睡过去之后,能够直接在地下肢解后扔到后山所采取的构造……不过这只是为了有备无患,今天是第一次准备使用。” 女性愁苦地讲出非比寻常的真相。 阿朔简短地点点头。 按曦的预想,男性应该已经杀死了三名女性,但出现的幽灵只有两个,而且都是婴儿。这就表示,那个男性还没有杀过成年人。 可是,那些婴儿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只出现了两个呢。 女性大概看出了阿朔的疑惑,疲惫地回应道 “我对九方家的能力也有所耳闻。但是,那些婴儿把我吓了一跳啊。她们应该是被他杀掉的三个女性之中的………两个。因为其中两个是他直接动手的,所以才只出现了两个吧。之所以他过去杀人的事实绝不败露,还能够大举宣扬不游泳的金鱼,就因为那些孩子是不存在的存在。” “婴儿……不存在的存在……也就是说,你们在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情况下实施了间苗,是吗?” 曦轻声说道 间苗——阿朔又重复一遍。他脑海中浮现出美丽女孩的身影,随后他恍然大悟。 要达到足以体现那个金鱼的极致之美,肯定就需要相对应的甄别。 且不论,那样的试错多么疯狂。 “金鱼这个物种,要保留更加优秀的形态就必须进行间苗。他说过他对真正的金鱼不感兴趣,却把人当金鱼一样处理呢。” “第一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基本是死产的状态,他没叫救护车,眼睁睁看着她死掉了。不过,罪孽就是罪孽。但第一个不好的孩子顺利地死掉了,这件事让他得以启发。后来的孩子因为脸上有痣……再后来背上有痣……结果他刻意仿照那首的写金鱼的诗里那样把她们绞死,拧死了。” “隐瞒怀孕,在家中生产,生出不喜欢的孩子就杀掉,唯独生出喜欢的孩子时再谎称没有发现怀孕,申报分娩……杀掉的孩子就埋在后山里或者捣碎了从厕所冲掉,基本上不可能被发现。但是,这一切都少不了某人的全面协助……那个人就是您,太太。” “是的,我帮助了那个人进行甄别……我不否认。” “但是,您已经不愿意再那么做了吧?” 曦问了过去。女性踏向从房间向下延伸的混凝土台阶。但她停下脚步,略微弯曲的后背微微颤抖起来。但她又接着往前走。 阿朔一边跟在她身后一边心想。 不愿意了。 他琢磨这句话的含义。 女性既然现在协助阿朔他们逃离,可以肯定女性已经开始憎恨那个男性的暴行。但阿朔又觉得,曦的话里有着更深的意味。 曦以澄澈的目光接着往下说 “既然他让您成为共犯一起来试图杀掉我们,就表示她对您没有丝毫怀疑。所以我才说他认为写威胁留言的应该匿名的某人。他大概以为,那个留言是某位佣人发觉夫人怀孕与严重间苗行为而写的。但是,那个威胁信有些古怪,毕竟只贴了一首诗而已。” 阿朔也点点头,同意曦指出的疑点。 那首诗作为威胁信来说效果很捉襟见肘呢。 弄出那种东西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呢? “就算是暗示杀人,但也完全不清楚写威胁信的人想搞什么。然后我想过了。贴诗的目的其实根本不是威胁,而是期待心里有鬼的丈夫不去找警察,去找微生子。” “找微生子?” 阿朔不明就里,眼睛眯起来。男性找微生子咨询又怎样呢? 但女性没有否认,继续沿台阶向下走。看来曦的推测并没有错。曦跟在女性身后,继续说 “微生子的占卜有个特征。那就是看不到的时候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就是说,向微生子求助是一种赌博。然后你赌了一把。赌的是通过微生子把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情揭露出来,或是在一尘不变中结束……微生子看到的景象虽然无法改变,但您相信这次的揭露或许能够撼动未来,是吗?” “你说,我到底在赌什么?” “您赌的恐怕是是否要杀人……目标是您的女儿或者丈夫吧。” 曦淡然地说道。 阿朔倒吸一口凉气。事情太过荒谬,令他噤若寒蝉。 但是,曦如此推测看来并非无凭无据。她又提到刚刚看到的东西。 “那个小房间的柜子里摆放的药瓶中,有几只放的是用在紧要关头的毒药。当中还有乌头碱。那些应该是由自然生长的乌头提纯得到的吧,但是您丈夫说不知道提纯方法。这也就表示,那些是您的私人物品。那么,是要用在谁身上呢?” “我要杀的人是我的女儿。” 女性毫不犹豫地答道。台阶已经下完。 她脸上挂着疲惫不堪的微笑,看上去无比憔悴。曾经的美丽已荡然无存。 阿朔想起一个说法——上代金鱼。 (她是上代金鱼。不是人……) 而现在,她连金鱼都不是。 “杀人的理由是丈夫见异思迁,以及对女儿异样的执著心吧?他的相册里过去全都是您的照片,可是现在全被换成了女儿的。那样的改变虽然单纯,但足以构成杀人的动机。” “是的……我爱他,所以帮他甄选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不那么做就活不下去。” 女性语重深长地讲道。在她话音中沉淀着的东西,可以称作是爱的残渣,但也可以称作是愤怒。 透着苦涩的声音继续回荡在周围 “但是,他的爱已经不在我身上了,甚至对我不感兴趣。我已经不是金鱼了。但是我杀掉了自己的孩子,也做不回人了。既然如此,把当代金鱼的女儿杀掉,说不定一切都会恢复如初……至少,他就需要孕育下一个孩子的我了吧。难道不是吗?我这么想,一点都不奇怪吧?” 她问得就像寻求着寄托一般殷切,却又固执地不肯直面某个事实。 那又是一种异常心理。 曦摇摇头,无比悲伤地对她说 “您自己应该知道那么做是错的,所以您才让微生子的占卜映现出未来的情景,押注在阻止自己的可能性上,要是继续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您将万劫不复。您心里其实应该明白。” 曦说道她把一件残酷而悲伤,却又铁铮铮的事实讲了出来。 “您是人,从一开始就是人,不是金鱼。您变不回去,也不用变回去。” 曦深吸一口气,犹豫着要不要把最后的话讲出来。 但最后,曦开口了 “而且,您也已经是一位母亲了。” 女性紧紧地抿住嘴唇,似是哀嚎的激烈情感快要冲破那条线,但她控制住了那泛滥的感情,无比平静地把某种东西咽了回去,感慨至深地接着往下讲。 “放你们走后我就去向警察自首。那样一来,我和那个人就都完了。” “那么做,您觉得自己会得救吗?” “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想要杀掉的女儿能够得救吧。” 她这样讲道,就像在规劝自己,女性的脸上这才流露出身为人母的表情。 她怀着一丝希望,接着往下说 “那孩子被父亲限制在家里说话,被实施了极端的饮食控制,几乎被虐待式地养大。等我们不在了,那孩子一定会得救的。” 女性注视曦。曦对她点点头,她也向曦点点头。 她的脸上露出微笑。纵然挂着深深的憔悴,那张表情依然很美。 忽然,远处传来吼声。男性似乎在寻找阿朔等人。 女性把手放在连通地下室的门上,迫切地说道 “动作快点。再不抓紧时间,那个人就要过来了。” 她将门打开。 在那里,有只金鱼。 但是,阿朔觉得不对。 金鱼怎么可能拿着猎枪。 不游泳的金鱼以堪称典范的姿势举好了猎枪。 瞬息之间,阿朔敏捷地行动起来。以少女的肩膀无法彻底撑住猎枪的后坐力,不知道子弹会飞向何处。阿朔用全身抱住曦,充当曦的盾牌。 与此同时,少女发出天真无邪的声音 “嗙!” 子弹出膛。 少女在后坐力的作用下摔向后方。 与此同时,女性——她母亲的胸膛炸开了。 红色,鲜红的颜色撒得到处都是。 她转啊,转啊,像只人偶一样倒了下去。 浓稠浑厚的红色在眼前铺开。 流血与女性密不可分……此时阿朔竞愣愣地想起了那句无关紧要的戏言。 就地卧倒的阿朔和曦,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来。 他们的目光被突如其来的暴行所夺走。 “为什么。” 曦愣愣地嘟哝起来。 少女站起身来,摇摇头。 她没有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 大概是听到了枪声,另一个脚步声朝这边飞奔而来。 男性从门的那头现身。两个煞白的婴儿正缠在他身上,但没能拖住他的脚步。可能是因为没找到猎枪,男性手中拿着劈柴用的斧头。 他看到女性倒下的尸体,大叫起来 “这、这是……你们把我妻子给……” “嗙!” 猎枪似乎是自动装弹的款式。少女不顾冲击之下脱臼的肩膀,又开一枪。 男性的侧腹被开了洞。他对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两眼紧盯着少女。 阿朔心想。 (猎枪恐怕是三连射的构造) 还有一枪会朝着谁呢。 “哎,真奇怪。为什么打偏了。” 当代金鱼咯咯的笑了起来。她笑啊笑啊,用看上去很痛的胳膊拖着猎枪,把枪口塞进了男性的嘴里。 然后,她呆呆地说 “我看着爸爸就记住怎么用了。瞧啊爸爸,我多聪明啊。” 男性浑身发抖,唾液从嘴里流出来,地上打湿了一大片。周围充满了失禁的声音和臭味,但是,少女面对父亲丢人的模样没有表现丝毫怜悯。 少女眨了眨好像金鱼一样的乌黑眼睛,然后像唱歌一样,说 “为什么?为什么?您想问为什么?也对呢,刚才客人们也问过了。那我就告诉您吧。杀您的理由太多了,放过您的理由一个都没有。然后,今天有客人过来,父亲打算杀掉客人,准备杀人的人,被杀也没资格抱怨吧?” “你的母亲正在救我们啊!” 阿朔不由自主地对她说道。 少女就像这才注意到阿朔他们一样,把头转了过去。 阿朔心想,搞不好她会朝这边开枪。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液,更加用力地抱紧曦,反而故作勇敢地接着说了下去 “她也打算救你啊!” 少女的红唇微微一弯,然后轻轻地开口。 那话音中充斥着……某种人性的残酷。 “可是,那个人一直想要杀我啊。” 此言一出,说什么都没用了。 少女完全抛弃了对父母的感情。 她陶醉地微微笑着,就像在做梦一样轻声说道 “拜拜,爸爸。” 于是,少女扣下扳机。 男性的上半个脑袋被轰飞。 血,碎肉、脑浆、牙齿,撒得到处都是。 粘液喷到了天花板上,又软哒哒地落到地上。 眼前呈现出一幅残酷的画面。 置身其中的少女就像对玩具感到厌倦似的,随性地扔掉了猎枪,摇摇晃晃地迈出脚步。她打开通向山里的门,充满湿气的风扑面而来。她柔柔地眯起眼睛。 曦在阿朔身下奋力挣扎。阿朔来不及阻止,曦便站了起来,然后大喊着问过去 “你现在杀了两个人,今后打算怎样活下去!?” “谁知道呢。” 少女摆动袖子,袖子翩翩飞舞。 她转过身 微微一笑 带着微笑 接着说道 “因为,我是金鱼啊。” 金鱼不杀人。 当杀人的那一刻,就不是金鱼了。 阿朔很想这样说道,但知道一切为时已晚,对她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看着少女那闪闪发光的眼睛,想起了诗的最后一句。 妈妈,可怕啊!眼睛透射着光,一闪一闪,鱼眼睛透着光! 何其讽刺,诗以少女的杀人行为收尾,最终得以实现。 少女如金鱼泅泳般优雅地去了山里。以她的双脚恐怕无法在山林中走太远,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朝着危险的地方消失不见。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最后,微生疏突然现身。 她此前似乎躲在与阿朔他们正相反的另一个角落。 微生疏若无其事地说 “金鱼后面就交给警察吧。很好,两位存活了下来,真女这次的占卜结果同样分毫不差。既然这样,那就必须迎接二位了呢。” ——欢迎来到微生子。 ——包括我在内的十二占女已恭候二位多时。 微生疏这样说道,低下了头。 阿朔狠狠捶打地面。 在这一刻,他才发觉 自己连那两名死者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第七卷完 闲话 她是不凡的人。 用不着别人明说,她自己清楚。 然后残酷的是,在她的世界里,除了正统货之外全都毫无生存价值。 她很清楚,如同身体被撕裂一般痛彻地理解这一点。 自己毫无生存价值。 最可悲的事情是她太聪明了,让她一清二楚地理解这残酷的真相。她是在地狱里活到了现在。 她认识到,脚下就是地狱。 在地狱里毫无价值,在地狱里毫无意义,在地狱里连呼吸都要受到谴责。但是,她幸福过。 因为,她还有他。 他,九方朔是她唯一的光芒。 这一点永永远远不会改变。 这一点绝对不可能被推翻。 哪怕阿朔对她所遭受的一切一无所知。 阿朔其实是个像羊儿一样愚昧的好人。但她容忍这一点。爱令她接受他的一切。 现在,她独自仰望天空。 回过神来 雪 白白的雪 翩翩然、翩翩然,虚无缥缈地落下来。 这就像 那天的海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