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深陷迷局雾影重
孙悟空向来睡得浅,今夜与唐三藏睡一块,更是手脚安放都小心翼翼,像个深怕犯错的孩子。他隐隐听到窗外有些动静,却没睁开眼来,只竖起了两耳,听着屋外声响。 似是有人在低低争吵着,男女声交杂在一起,混于呼啸风声扑簌叶声,听不太清晰。 孙悟空想了想,从身上拔下一根毫毛,忽地一吹便变成了他的模样。他让傀儡代替自己躺在床上,本体则咻地一变,化作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蝇虫,扑闪着翅膀从窗角缝隙飞了出去。 屋外是小的只有八尺的空地,院落里种着一棵郁郁苍苍的古树,纹理极深,叶色青碧,还结着芝麻粒大小的玉白果种,风一吹便应和着呜呜啸响,万枝抖动,平添萧冷阴森氛围。孙悟空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只见莲九重背对着窗格挡在一人面前,两眉微挑,似是焦中含怒。 男人拂袖,清清冷冷如低晃月光道了句,“走开。” 莲九重轻轻跺了跺脚,两眼涟涟我见犹怜,“大哥,你就听我这回吧!” 可那男人却像是无心无情的,随便抬手将莲九重往旁一推,便向前走了几步竟是想进唐三藏那屋里去。“别拦我。” 孙悟空抽抽鼻子,一嗅只觉那男人身上妖气冲天,功力深厚,竟还是个得了道的妖怪。他不由诧异,琢磨着这闹的是哪一出?莲九重看来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小姑娘,又怎会认识如此妖人? 那边莲九重摔倒在地,起身后一手扯住男人的袖子,眸里含泪如秋水盈盈,叫人望了便心头一颤去。“大哥,你别去,你便听我这一回吧!” 男人冷嗤一声,转过头来时,那青脸獠牙的模样在漂白月光下闯进人眼里,咚咚直跳得心慌! 只见那男人鬓毛乱蓬,髭髯紫巍,面色青黛,鼻如鹦嘴朝天拱,两眼小如星点点,一张嘴更是血盆大口,瞧着比寻常妖怪还要恐怖几分,倒像是个阴曹地府里的牛头夜叉。 孙悟空心里低叹这人声音听得玉石般细润无瑕,原以为该是个俊秀郎君,倒不料是这般吓煞人肝胆的粗莽黔丑模样。只见那男人穿戴着铁甲云绦,腰上系着条玉带,手中青刀看来也是个不凡物什,精光耀耀。他呲牙利嘴地低喝了声,“小莲,你别拦我!” 莲九重摇摇头,目光极是恳切。“大哥,你再等等,再等等行不行?” 男人盯着莲九重那副狼狈模样,愁云澹月惨凄凄暗冷冷地透过杈桠树枝投洒在地,憔悴了天地,也憔悴了那如花似玉的一人。 他眸中翻覆着什么,隐于红须下的青唇张了张,最后落成了一句凉如寒石的一句,“你别背着我玩什么花样。好自为之。” 说罢,他丝毫也不怜香惜玉地背过身去,甩袍振袖便消失在了院落里。 只剩下莲九重仍坐倒在地,看着被夜色拉长的暝暝影子,半晌自嘲清笑了声,一切又归于楞楞怔怔的喑哑阒寂。 孙悟空见着那妖怪走了,便也回了屋,收回那目光呆滞空无灵魂的替身,转而和衣躺回了床上。顺势还扯了扯被唐三藏无意间裹去一大片的被角。 他想这都过了几百年了,师父这坏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 可他突然动作一顿,蓦地想起这茫茫几百年,终是有一事变了的。 那就是他再也不能天真无虑任性妄为地像从前那只猴子一样,缩在那人怀里安享一夜缱绻静谧。 他已然长大成人。而唐三藏……也不再是宠着他的那人。 第二日几人起身之时,于院中哈欠滚滚地打了几声招呼。朱悟能瞧见莲九重为他们准备了早食,更是两眼放光地不住称谢,说什么莲姑娘简直是仙子在世菩萨心肠! 莲九重捂着嘴扑哧笑了声,“我这不盼着把你们喂饱了好有精力找凶手么?” 孙悟空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默不作声地转了回去。 几人于日上中空之前出了门,沙悟净和朱悟能去镇子里转悠一圈找找缚夷日一家经商时可有得罪过什么人,孙悟空则跟着唐三藏去草原上看看有无传闻中信仰神灵的宗教部落。那莲九重也想替他们做些事,说什么先替悟净悟能带路去找找附近街坊,待差不多后再去唐三藏孙悟空那儿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临别前,她对唐三藏说道,“我听两位哥哥说悟空哥哥有日行千里的本事,你们不妨去宝象国外一百里处的水源那儿,据闻那两个部落曾因争夺水源发生过战争,在那附近或许会有他们的下落。也幸得你们有本事,像我这般倘若步行,可要六天六夜呢。” 朱悟能插嘴补充道,“莲姑娘,其实我也有日行千里的本事的。只不过我低调,不说,平日里也不常用。” 莲九重嗔了他一眼,“本事若不用,早晚会锈掉。悟能哥哥你怕是以后就再也想不起自己也曾日行千里的日子喽!” 朱悟能被戳到痛楚,一时哑然无言。 唐三藏看了自己这二徒弟一眼,起手朝莲九重点点头,“如此便多谢了。” 待众人出了院门往各向散去之后,一时空寂的屋内,突然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呼喊。 日日如此。夜夜如此。叩响咚咚的房门,发出绝望的求救。 只是可惜,那微若蚊蝇的呼喊,终究隔绝在一大段虚无的空白里,永远入不了耳。 只剩下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 孙悟空和唐三藏行走在茫茫草原上,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松绿,植被稀疏之处夹杂着些许光裸的土黄尘砾。 待行至人烟稀少处时,孙悟空四望了望,见左右无人便唤来了五彩祥云,拉着唐三藏一同凌空踏云往远处行去。 “悟空,佛祖叮嘱我等只能步行。如此恐怕不妥?” 唐三藏立于云上,身形摇晃颤颤巍巍的,不甚往日从容。 孙悟空见状偷笑了笑,装模作样道,“师父说的是。师父若想步行,徒儿把师父丢下去便好。” 唐三藏知孙悟空只是说笑,轻斥了句胡闹后,随即不再多言,一路无话。 行了一二个时辰后,只见遥遥间,地平线的尽头似乎踊跃着一线碧蓝,如宝石般反射着隐隐微光,孙悟空看了一眼,转头望向唐三藏,“师父,那儿似有水源,我们便往那处去吧?” 唐三藏心神不定思绪游离地点头应了声,“可。” 时值正午,煦暖日光轻飘飘地打在身上脸上,温和柔软,如一层薄薄的舒适羽被。 孙悟空只觉脸上细小绒毛都被照拂得暖烘烘的,惬意得很。他转过头,看着唐三藏的侧面,问了句,“师父可是在想什么?” 唐三藏这一二时辰始终沉湎于游思中,听他一唤愣了愣惊醒,却只摇头道,“没什么。” 孙悟空轻哼一声,偏过头去,这秃和尚不爱说便算了。他老子还不爱听呢。 而那唐三藏却着实心虚,昨夜他和这大徒儿时隔多日终再同床共枕,不知为何梦中竟又是梦见了那难言启齿的情爱之事,正是那方寸灵台幻梦中他身为菩提和孙悟空行的最后一段。 说是情爱之事,倒也不太确切。梦中只有麻木的**,无关风月,也无关情爱。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又梦见了那一段归尘往梦。是因为和悟空又睡着了一块,还是心底本就有蠢蠢欲动的**? 他想不透。 佛祖总说成佛就要修得无上正等正觉,破迷开悟知晓一切世间宇宙智慧。可唐三藏有时会觉得,他或许成不了佛了。 连自己都看不透,何谈看透三千婆娑。 待落云行至水源边时,日光已然欹斜,不似正午时温热。孙悟空看着那条大河,河面宽阔而难见对岸尽头,他不由轻叹了一声。唐三藏却是沿着河岸走了一里,神情疑惑,“最近天气渐暖,这河为何还是冻得结实?” 他敲了敲冰面,传来一声闷响,想来里头结冰结得厚沉。 孙悟空也觉得怪异,摸着下巴说道,“这河横亘在草原中间,过几日我们换了官牒出宝象国,不就前路被阻行不去了?” 他说罢抬眼,看向唐三藏,“我暂且试试能否唤那龟丞相出来。” 唐三藏颔首,只见孙悟空将两指放于口中,撅着嘴吹了声口哨,“吁”地一声悠扬飘荡,直直吹了好几下。 草原上一片空荡,只有雄鹰盘旋天际发出啸响。孙悟空以为过了几百年,这法子已然失效,正待他准备放下手来时,却见河面上破了一个小洞,一个身披龟甲的小孩摇摇脑袋,甩去身上冰块,然后坐在冰面上两脚一蹬地一路滑到河岸旁,老气横秋地问道,“孙悟空,你居然背着我偷偷长这么大了?”他摇头晃脑踱步了一圈,“说吧,你唤老龟我出来有什么事?” 唐三藏双眼微瞪,这么个小屁孩恐怕还乳臭未干吧,竟已就自称老龟了? 孙悟空却是拍拍龟丞相毛发稀疏的头,蹲下身说道,“你跟我说说这条河怎么回事,还有这儿两个部落的事。” 龟丞相光着屁股抖了抖脚,嘟着嘴,“照例,老龟我是要好处的。” 孙悟空低低骂了声,从怀里掏出了串用油纸包裹好的糖葫芦,从鼻子里呼出粗气,塞给龟丞相,“给你。” 龟丞相眼睛一亮,顿时往孙悟空一扑,把那红艳艳的糖葫芦抢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舔了几口,嘴唇水亮水亮的。 他两眼眯起,意犹未尽地叹了声,“真是好几百年没吃到这玩意了儿啊……” “屁话少说。”孙悟空一嗤,踢了那孩子屁股一脚,“现在你可以回答了吧?” 龟丞相小拳握于喉前清清嗓子咳了咳,“这河冻了可有好几百年了,我老龟还是新上任的,不太清楚。但听上任丞相说,这河有个河神,河神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给河面解冻,心情不好时就会把这河面冻得结结实实。**跟锤子似的。”他吐吐舌头,“河里温度太低,我这几百年都冬眠修炼呢,也没怎么见过那河神。你们要想找他,还是看机缘吧!” 他说罢挠头想了想,“至于你说的那什么部落嘛,日子一久我也记不太清,许是有的吧,在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的确常有些人在河附近打仗,那通天响的哦,老龟我就算睡着也差点被他们给震醒了!近几年倒是安定很多,没再听见些打打杀杀的了。” 孙悟空摇头晃脑拖长声音哦了声,“所以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你还是什么紧要的都没说出来。” “我这可都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龟丞相撅起嘴,神色不满。 “早知道就不问你了,还费了我一根糖葫芦。”孙悟空抱着双臂,虽然他才不会承认那糖葫芦本是他备着打算偷偷吃的。 龟丞相当即恼怒,脸色薄红瞪着两小圆眼,“你别以为你是齐天大圣我就怕你哦,我老龟活了这几百年,可不是好欺负的!” 唐三藏见两人气氛火药味浓重,正想上前调解,却见孙悟空随随意意揉了揉拳头,挑眉道,“然后?” 那龟丞相瞪着眼,面向着他头都不撇地往后直直一跳,喊道,“然后老龟懒得跟你计较!哼!” 说罢他就刚好跳进那洞里,直直隐到了河底,几串咕噜咕噜水泡之后,河面的窟窿渐渐结冻成冰,消弭了那裂缝。 孙悟空瞧着觉得有趣,轻笑了声转过头去,挥挥手权当告别。 他招来祥云和唐三藏原路返回,在宝象国城外郊野处落了地,步行而往。 彼时天光已然半暗,颇有暮色垂垂之境。视线渺渺处是一些苍木林,近处依旧是茫茫的原野。 孙悟空看着唐三藏的背影,觉得现在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也很不错。 那人眼中是天地,他眼中是他。 不会被发现,正好。 “你是怎么认识那龟丞相的?”唐三藏不着意地问起。 孙悟空的步伐顿了顿,“几百年和师父游历天下之时,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因为志同道合所以勉强算得上熟识。” 唐三藏轻笑瞧他,“志同道合?我可没看出来你俩志趣哪里相像了。” 孙悟空深沉静默了一刹,半晌后才回答。 “……糖葫芦。” 当初他还是个小猴子时,就极为贪吃,为了几根糖葫芦和那龟丞相打了不知多少架。 唐三藏哂然,倒没看出这威风赫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竟也是个爱零嘴的。 “那龟如今才只一个孩子,几百年前莫不是婴儿大小?” 孙悟空摇摇头,“王八最是长寿,他们这一族寿命长,可也长得慢。几百年对他们来说或许不过是睁眼闭眼的一霎那生灭。” 七百年前他们初见时,还一般大小。 如今,那人还停留在往日小巧模样,他却已被时光冲刷太久了。 下一次见面,许已是黄发垂髫,两两相对了。 “说起来你当年拜师求艺的师父……是谁?” 唐三藏问起时,声音淡淡,像是随意一提。 孙悟空喉头一噎,摇头道了句,“说了你也识不得。” 他不曾说谎。前尘归前尘,今生归今生。唐三藏和须菩提是完全相隔的二人。 唐三藏哦了声,面色无异,没再多问也没再提什么,看来似对孙悟空的往事毫不在意。 就这样一路无话时,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匆匆往这边跑来。如跳跃的一抹嫩绿。 孙悟空眯着火眼金睛瞧了瞧,瞳孔一缩发现那人正是莲九重。 “悟空哥哥,哈、哈……” 莲九重远远地朝他招手,扬声大喊着。 待她跑了好一段路终至孙悟空面前时,急喘着气,鬓角皆是细细的汗,湿了秀发。 她拉扯着孙悟空的袖子急切说道,“悟空哥哥,不好了,悟净和悟能哥哥他们遇上麻烦了,他、他们让我来找你,你快点回去救他们啊!” 孙悟空没料到须臾之间竟会发生大变,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详细些!” 莲九重一跺脚,“哎呀没时间了,悟空哥哥你先回去,他们就在我家院子里!” 孙悟空寻思了下到底还是救人,不对,救妖要紧。当即两腿奔驰如风,扬着尘往城里快行去。 莲九重呼出一口气,捂着胸口平稳那促急的气息,看向唐三藏笑了笑,“三藏哥哥,你暂且放心,有悟空哥哥在定然会无事,我们慢慢走回去便好。” 唐三藏点点头,摸着脖上佛珠道了声善哉。 却说那孙悟空飞速回了宝象国城中,一路脚底带风地冲到了莲九重宅中,砰地一声撞开大门,惊起不少尘埃落叶,纷纷扬扬迷沙人眼。 只见院里沙悟净和朱悟能两人立在地上,形体僵硬如凝滞的木偶,而旁一男子背对着他立在两人面前,不知在搞什么花样。 孙悟空看他背影隐隐觉着熟悉,却来不及多想,掏出金箍棒虎虎生风,“贼子,你做什么!” 那边朱悟能瞧见孙悟空总算来了,松了一口长气,提起嗓子大喊道,“大师兄你快捉住他,他便是那夜杀了缚夷日一家的凶手!” 那男子听见后方声响,徐徐转过身来,孙悟空呼吸猛然一顿。 那青面獠牙红须赤发的模样,竟就是那夜里于院中见着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