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朱悟能知道一个秘密
朱悟能以前一直觉得,世上唯情爱最苦,爱别离怨憎会,哪一个不是苦尽人间极致?可后来他遇到了一人。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求不得放不下,才是最苦。 因为它的命分,名作相思。 “当年天庭有株古树,郁郁苍苍植于中庭,广袤万里,唤作相思树。我跟那人说,既然相思树都能结果,怎么我和她就不能有个结果呢?”朱悟能躺在苍劲枝干上,身子左摇右晃,顺手带下一颗桃子扔给孙悟空,“后来你猜她怎么说?” 孙悟空懒懒接过桃子,吭哧吭哧吃得水汁四溅,桃香飘溢,“说你俩结出的果只会是苦的?” 朱悟能眉眼静默,像尊历经世事沉浮的苦佛。他翻下树来,纷纷扬扬飘浮空中的尘灰如同散乱心绪落了一地。 一时虫响蛩鸣衬着这山野林木,旷寒孤寂直入人心。 “草木无情不知愁。”朱悟能摇了摇头,眼底笑意悲凉,“她说天蓬,相思树的果从来都是空的。” 就这么一句话,把他击得无处可逃原形毕露。 广寒宫的月色,从来清冷微皴得像暗淡水光。 凉的很。 孙悟空眸光暗了瞬,低垂的睫毛如枝头颤悠的叶。 吃了一半的桃子被孤零零地丢在一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没有相思之人。” 朱悟能却拍拍他的肩,幽幽长叹一口气,如雾花消散在暮色里。 “一厢情愿往往有始无终,衣不如新又总人不如故。” 所有过往里上演的花开花败终不是花好月圆的结局。 “大师兄,当年之事虽则我忘了大半……”他话语迟疑,目光飘忽着归于沉寂,如万事化烟,前尘入土。 “够了。”孙悟空握紧拳,低低喊了声,额上青筋跳了两下。 呼吸湮灭于对峙的静寂,谁心头不曾覆着剜骨的伤,何必再次揭开陈旧伤疤? 朱悟能却猛吸一口气,闭上眼斗着胆子把话喊了出来,“可我一直记得,五百年前,你是为了那金蝉子才大闹的天宫,将那凌霄宝殿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这话一出,如嗞啦燃烧着的火药翻滚落地,爆裂间把两人都炸得心头一震。 孙悟空两腮发抖,像是被踩到逆鳞般从地上一跳而起,两眼似烁着莹星火焰,幽幽慑人。 “我说够了,你没明白吗?!” 他浑身都在发颤,一手攫着悟能的脖子,却没有半分力气,连带眸中的狠劲都像是强撑下最后一丝伪装,只消轻轻一戳就会如梦幻泡影破得干净。 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那是他堂堂三界战神齐天大圣最不堪的过往,也是最沉哀的记忆。 五百年里日日夜夜煎熬苦煮,如天边冰缟素月冷如青霜的哂笑,逃脱不能,讥讽万嘲。 “大师兄。”朱悟能却是难得正经了一回,抬头直直看着孙悟空,一双桃花眼划过盈盈水波,只不知泛的是同情还是哀愁,“连司命星官都说了你和他有缘无分不得好果,何必执着呢?不如就趁此放下,也好落个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他们都欢喜了,那他呢? “他求得了解脱,那我怎么办?” 孙悟空松开手,睫毛一颤。“当初是他救的我,教我七十二变,教我筋斗踏云,教我诸般法术,教我人情习性,凭什么做回那个金蝉长老,他就能什么都不认了?!” 说至最后,他声音一厉,裂云震木,惊起飞鸟重重,晦暗了眸中摇摇欲坠的如水哀红。 朱悟能原以为孙悟空是当年莲池盛会惊鸿一瞥下才猛然心动,听得他们这前尘渊源,不由一愣。“大师兄,莫不是上天庭前就认识了师父?” 孙悟空闭目咬牙,声音嘶哑如带哭腔,却不见眼中有泪。要哭,五百多年前早就哭够了。 “菩提法师,是他一时兴起下界游玩的法号。当年他自黑熊精手中救下初生懵懂的我,教我百般武艺法术神通,却于一朝之间消失无影。我先在水帘洞称王,后上天庭做了那弼马温,莲池盛会上见着那人,方知他原来是天上那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金蝉长老。可笑我踏遍神仙洞府,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寻了他百年千年,被欺瞒了百年千年,原来我这石猴弟子,不过是他魂游下界时偶然兴起不值一提的笑话罢了。” 他说着,眉宇灰暗,声线喑哑。 哪怕他经受过刀砍斧剁火烧雷击的痛楚,咬牙挨过被丹炉烈焰焚烧七七四十九天的煎熬苦楚,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美猴王,却终究败在了一人身上。 朱悟能默然,想这前缘纠缠,大师兄和师父之间的恩怨瓜葛怕是冥冥注定。 “大师兄,你说菩提祖师给你取名悟空,是望你皈依我佛,万事皆空,觉而不迷。既然如此,不如顺应世事,别再迷妄固执了。” 他叹了口气,“你喜欢一个人,自己却落不得欢喜,又何必呢?” 别再像他这样,活得像个没人要的傻瓜。 “喜欢?”孙悟空眸中一红,明明嗤笑着,却又像是磨砂般失了声,“我初时待菩提为师,后来待金蝉为友,谁说的我喜欢?我又喜欢什么?自讨苦吃喜欢他无情,喜欢他对我动辄打骂?” 高高在上的金蝉长老冷若冰霜,堕入凡间的玄奘法师心有他属。 “当初在天庭,你们一个个就说老孙我藐视天庭戒律,欲与佛祖坐下弟子苟合,可笑,我什么时候认过?不过是天帝老儿肆意污蔑,欲借此制服老孙!此次取经不过是奉观音之命,待我寻着时机,定要摆脱这紧箍咒的桎梏,回花果山水帘洞逍遥去,做我一众猴子猴孙的大王,再也不做这破取经和尚,也不做他唐三藏的徒弟!” 孙悟空泄气般恨恨说道,手中金箍棒砰地一声砸了下地,震响如雷,掀起尘灰落叶。 朱悟能被惊了一跳,双眼瞪如铜铃看着孙悟空。孙悟空深吸一口气,收起金箍棒时连嘴唇都在颤抖。 “大,大师兄……”朱悟能颤巍巍抬起手来,指了指孙悟空身后。 听得脚踩树枝的咔嚓声响,孙悟空不由得一愣,心头也渐渐发冷,如坠冰窖。 “大、大师兄,这回可不是我告密,是师父自己走过来的啊!……”朱悟能急急避开,以免被卷入这两人风波之中。 有什么似鱼浮出心头水面,嚼咬着每寸脉络。 “师、师父?……”孙悟空僵硬地转过头去,似是没料到般,不知所措,“师父,我……” 唐三藏就站在不远处,手中拿着水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我本来不过是想问你要不要喝口水,可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孙悟空舔了舔嘴唇,额角冷汗漓漓,声带喑哑,“没有。” “没有?那我的好徒儿,你倒是说说你方才说了什么?嗯?” 他缓缓踏近,脚步看着并未施力,却将那些枯桠干枝生生碾断。 清脆声响带着慑人的沉重,于山野孤鸣之间让人蓦然心惊。 “摆脱我去逍遥?再也不要做我的徒弟?” 唐三藏闭上眼,连笑三声,“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啊!” 孙悟空心如鹿撞,脑内一片混沌,“我并非有意出口!” “那就是无心之间道出的心里话了?”唐三藏唇角笑意冷然,负手而立,“悟空,你不说这番话,为师怕是永远都知晓不了你心意啊。” 孙悟空从来无畏,可这一刻他看着唐三藏,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那个对他从来冷然相对的金蝉子。永远捂不热,永远被误解,永远被推开。 【——金蝉长老,这孙悟空罔顾天庭法规,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药替长老你续命,按律该受刀砍斧剁火烧雷击之刑,你可要为他求情?】 【——……弗。】 【——如此最好。来人,奉天帝之命,立刻把这弼马温孙悟空押至无天界,剜肉施刑,刑满百年,方可释放!】 孙悟空神色微滞,任由唐三藏念着紧箍咒,咬紧牙痛呼出声却也不求饶。 手臂在打滚间被地上枯枝划出道道血痕,而那殷红鲜血比起附骨之疽的疼痛,还不如说是引人心疼的装饰品。虽然那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 你看,金蝉子不会为他求情,唐三藏不会对他心疼。 早就习惯了。 只是……忽略间,心脏却怦然一跳执着地细细作痛,如绳线剜割着敏感柔软的血肉,通天疼痛间碎裂成万千小块,喷洒而出的血液如灼热岩浆,滔天热度下把肌理灼得一点不剩,连心脉的跳动都成了一种要死不能的负担。 孙悟空无法呼吸地抚着胸口,两眼睁大间血丝迸裂,似心头血一泓倒流。 一旁的朱悟能终是看不下去,担心着踟蹰上前,“大师兄……你没事吧?” 孙悟空小脸涨成紫红,他颤着双膝起身,咬牙出口,“没……事……老毛病了。” 唐三藏深幽双眸听得这话,终于变了一丝神色,顿住了念咒的低语。 他这个徒儿,从来倔强得让人无可奈何,也让人隐隐心疼。 若不住口,这傻徒儿是打算任由他罚到消气为止? 唐三藏摇摇头,拂袖将孙悟空扶起。 “罢了,这次暂且谅你是无心之言。” 孙悟空微喘着,没有回话。 虽非故意,可也并非无心。 他是想过走。 在那五百年里。在被那人收为徒时。 可他胸怀的傲气,却每每被这人击碎得一干二净。 当年他为了金蝉子不计性命奔马相救,而今他护送唐三藏以命相护走了一程又一程。 孙悟空承认。他是放不下他。 无论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 可笑这人给他取名悟空,意欲让他皈依佛祖,可到头来,他却只皈依了这个僧。 唐三藏拧开水袋,给孙悟空喂着水,淡淡瞄了他一眼,“只是此次虽不罚你,有一事却须你谨记。观音祖师既将你交给了我,你便一辈子是我的人,任谁也改不了,想走也不能走。” 孙悟空抿着唇,闭目间声音微颤,“徒儿……答应师父。” 除非这人赶他,不然他不会再走。 一旁朱悟能看着他们,摇头叹了口气,偷偷在旁低语了句,“一顿板子一颗糖,真是好手段啊……”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如来佛祖和观音祖师会派师父去取经了。 只是还有一事他不明白,大师兄这么要强的一人,低到这种程度,真的值得吗? 当年那人意气风发高谈论阔,无畏苍天鬼神,敢以地为靴,以天为袍,叫那太阳做他胯/下坐骑,叫那清月做他冠上明珠。 他注视了那人几百年,如同注视着自己遥不可及的梦。 可如今那人跌落至尘埃里,在唐三藏手里作着困兽之斗,可当真值得? “以后莫要再说气话了,为师会当真。可知道了?恩?” 唐三藏拧紧水袋,掏出巾帕一抖,手下力度甚是轻柔地拂去那人臂上血水。 孙悟空一听哑然,眉眼暗了下去。 “徒儿的脾气一向这样,师父你知道。” 他咳了几咳,声音低闷,带着沙哑。 “那为师的脾气如何,你应该也知道吧?” 唐三藏叹了口气,拍拍他这大徒儿的脑袋,丝毫不知那人心中所想。 这几百年,他如何不知这和尚的脾性? 孙悟空看着唐三藏那双黑曜眸子,静时幽若古潭,怒时气慑众生,笑时春风十里,是如来老儿偏爱的涟漪不起,是观音老儿怜爱的悲悯万物,可偏偏没有他满心祈盼的脉脉柔情。 愿普渡众生,却不愿渡他。对众生有情,却对他无情。 孙悟空摇头低低笑了笑,笑意如水流了一脸,“徒儿愚昧至极,师父若想我知道,余生还请多教导教导。” 唐三藏一怔,心头有莫名情绪如潮翻涌,滚至喉间却又喑灭了下去,寻不着一丝痕迹。 最后,他只能无奈打了下那人的头。 “你这只猴子……” 真是每每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 嗯? 你做梦前能不能多想想妖怪? 你要我想妖怪做什么?难不成让我想自己怎么被妖怪吃掉的? 有老孙我在,怎么会让你死?只不过师父多想想妖怪,或许就能想到我了。 你这话说的奇怪,为师想你做什么? 师父每晚抱着我唤玄清玄清的……很烦人。 你这只猴子每晚磨牙,也很烦人啊。 师父,别再把我当你那小皇帝了! …… 我不是他。 我知道你不是他。他比你好太多了。 你这和尚,老孙我是为了谁杀的妖除的魔弑的命染的血?! 没大没小的,喊师父。 …… 朱悟能和沙悟净又在庙外守着夜,听着庙里两人絮絮私语,不由掏掏耳朵,打了个哈欠往火堆里扔进了一根柴火。 “三师弟,你有没有觉得今日之事后,师父待大师兄好像更亲近几分,大师兄都快独得恩宠了啊?” 沙悟净听着里头又一阵臭猴子臭和尚的争辩吵闹,只觉这两人精力这么好不如替他俩来外头守夜。 他淡淡摇了摇头,“二师兄,不是啊。从一开始大师兄就独得恩宠了。” 或许是因为先后,或许是因为那张脸,可师父看大师兄的眼神,的确与看他们不一样。 朱悟能一怔,抬首望向那碧海青天寒云渺渺,一时没有反驳。 那皇帝样貌与大师兄相似,是偶然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如果师父先遇见的是大师兄,一切又会不会都不一样? 他不知道。正如他的心事也从来没人给他解答。 可叹大师兄命途太过坎坷,一连栽在师父身上三次。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两人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歧途。 这等孽因,怕修不得正果。 只是苦海苦,人世也苦。相思更苦。 那人,怕是回不了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