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呼吸机，声音很低很沉，喉底血色翻涌，使他挤出牙缝的每个音节都显得异常艰难，喊一声，便要停下休息一会，带着极为明显的滞涩，却执着地想把这辈子的“而安”都叫完似的，根本不舍得停下。　　 旁边的护士不止一次出声提醒保存体力，他都恍若未闻。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如果世间真有回光返照，那必然是现在了。　　 “早上……是我不对……不要生气……”　　 体内的生机恢复得越快，季杉逸嘴角的笑容便越大，他紧紧攥着随遇的手，一字一句地嘱咐。　　 “房产……马场……庄园……游乐园……很多……你去过的地方……我都买下来了……送给你……而安……”　　 随遇垂下眼皮，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这钱我可要不起，你自个儿留着治病吧。”　　 季杉逸神色落寞了一瞬，不过很快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轻声道，“我只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真的……我从来没……骗过你……”　　 随遇心底情绪复杂，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季杉逸这副把交代临终遗言当赔罪礼物的模样。　　 如果不是提前知晓真相，以季杉逸的嘴皮子，他还真有可能会被忽悠过去，然后在几个月之后，忽然得到一笔巨款，以及某位退圈出国的消息。　　 他毫不怀疑这一切会发生，因为他曾经就这么傻愣愣地被某位骗过，一连好几年断了联系。　　 唯一不得不关注的，大概就是因为某位人气涨的实在太恐怖，导致广告营销和绯闻漫天飞，繁华街道、高楼之上，他的海报占据的永远是最显眼、最大的位置。　　 他不记得第一次看到某位的粉色新闻是什么反应，气愤、嫉妒、难过……可能吧，反正不好受。　　 至此之后，圈子里人人议论的花花公子成了他，给钱大方、换人快、走肾不走心，什么评价都有。　　 从最开始的介怀、到麻木、再到无所谓，通通走了一遭，他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车速慢慢放平，季杉逸眸色微暗。　　 出事前，他按下快捷键，把位置实时共享给经纪人吴姐。　　 手机还安静地躺在口袋里，季杉逸掀开眼皮，眉眼弯弯地青年的后脑勺，一股滚烫炙热的冲动充斥胸腔。　　 这一刻，他好想不顾一切，把所有的真相计划诉之于口。　　 而安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们能重新变得像以前那样亲密。　　 如果他想再得寸进尺点，而安可能还愿意陪他演一把虐恋情深。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种道德绑架得到的东西，来年回想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恶心吧。　　 他自私，却也好体面，少过几十年算计的日子，还能留着最好看的样子，其实也不赖。　　 他们曾经，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如今，也止步于兄弟一角吧。　　 救护车停下的时候，外头意外的吵闹，大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粉丝举着手机围在车旁。　　 “是这辆吗？”　　 “就是这辆，和照片里的车牌号一模一样，哥哥肯定在里面！”　　 “啊啊啊！季杉逸！真的是季杉逸！好帅啊！！！”　　 “快拍照，这肯定是头条，顶流歌星出车祸！”　　 镜头被一只只胳膊举着，毫无边界地从各个缝隙伸出来，大群人像回巢的蜜蜂，推搡着不断往前挤，整得护士连担架都推不出，维持秩序的保安也被大批粉丝拦在外面根本挤不进来。　　 季杉逸紧张地盯着随遇，青年眉头几乎拧成麻花，满脸的不耐烦，明明快要炸了，却还像顾忌着什么，引而不发。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被推着差点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时，季杉逸半撑着胳膊，从担架上坐起来。　　 他在荧幕面前的形象一直是不会红脸的温润贵公子，双商高，行为处事既和善又有格调。　　 所以当他压下眉眼，冷脸环视一圈时，吵闹声瞬间像按下暂停键，连快门声都消停了，安静得不行。　　 “如果你们想拍的是明星季杉逸，那么不好意思，从现在开始，他不存在了。”　　 空气静了几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浪，好在趁着这群人愣神之际，医生和保安顺利突破人群，把季杉逸安全护送到诊室。　　 经纪人吴姐出现时，身后带了一群专业的医疗团队和保镖。　　 保镖行动迅速地将疯狂的粉丝拦在外面，而医疗团队立刻接手对季杉逸的治疗，熟练地做起检查。　　 随遇被吴姐拦住的时候，并不觉得意外，他也不打算争辩什么，反正吴姐总能甩出各种正当理由让他回去。　　 他迟疑片刻，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好好理清思绪，转身离开了。　　 吴姐欲言又止地注视着青年毫不留恋的背影，心头再是忿忿，吐出嘴的，也就一声长叹罢了。　　 “随少，您和季总的车都已经送去修理了。至于赔偿问题，也按照您吩咐过的，没追究那两位的责任。”　　 随遇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气，对电话那头的助理继续道，“车祸的事别告诉老头，没出什么大事，就不扰他清净了。”　　 “明白了。”　　 这边刚把电话挂断，电梯准时到达一层，厚重的门才掀开一条缝，外头的辱骂声迫不及待地涌来。　　 “季杉逸，你tm出来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不存在了！你说啊！你倒是滚出来解释啊！”　　 “你对得起我们吗！拍几张照碍着你了，还退圈，考虑过我们没有！”　　 “我们为你付出了那么多，花了那么多钱，你说一句不玩了就行了？贱不贱呐！”　　 “是不是故意装病啊，这些医生护士都是你提前买通的，咋的，最近没热度没讨论度，就想这么炒作呗！”　　 这个节骨眼，饶是他再听不了这群人对季杉逸无厘头的诋毁，也不好跟他们闹，可偏偏就有人喜欢点炮仗。　　 忽然，有个大婶小眼睛提溜转到他身上，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戴着金戒的手指粗鲁地指向他，尖声叫嚷，“就是他，跟季杉逸一起从车里出来的人，他一定知道什么！”　　 随遇脚步一顿，比极端粉丝先冲过来的是一群黑衣保镖。　　 结果，这一行为让粉丝更加认定随遇知道内情，面色狰狞地举着手机往随遇脸上凑，言语一个比一个离谱。　　 “是不是你教唆我家哥哥退圈的！狐狸精！”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知道哥哥退圈会造成多大损失吗！”　　 “就是你撞的车吧！在这装好人，怪不得要跟着了。”　　 “你现在是要逃吗，我告诉你，不赔偿我哥哥你别想走！大家快拦着他！”　　 这你一言我一语，头尾不着的混乱猜测，快把随遇气笑了。　　 上一秒还在辱骂季杉逸不负责任退圈，下一秒就自以为是地找到所谓“退圈缘由”，把火力又转到他这个素人身上。　　 这么会见风使舵，真配上娱乐圈所谓的“张扬”。　　 随遇忽然想跟这群人玩玩，他就近找了张石凳，坐着，慢悠悠地打开了视频录制键——　　 和他们对拍！　　 这个迷惑操作把保镖都整懵了，随遇还施施然摆弄着相机，务必把每个骂他、造谣他的人全录进去。　　 就在他反拍的时候，有些比较机灵怕事的人开始溜了、还有一些起哄的，可能是听见保镖称呼的一声“随少”顿觉惹不起，夹着尾巴跑了、剩下的，大抵也能称作“真爱粉”吧。　　 “老头子，你看着办吧，您儿子做好事还被污蔑，心里头难受啊，恐怕要得个抑郁症什么的。”　　 随遇毫不犹豫地给他老爹发消息找事做，黎晏也不知怎的，忽然停了动作，他老爹最近可真是闲出屁。　　 唉，遇到他这么贴心的儿子，就偷着乐吧。　　 证据都录得差不多了，随遇打了个哈欠，顺便还躲了一个朝他扔来的水瓶，目光一一掠过最后五个顽强份子，笑得十分无辜。　　 “各位，希望下次见面，你们也能这么，活泼。”　　 随家的法务部门不是吹的，再加上有季杉逸这座自带流量的大佛，当晚，直接燃爆了热搜。　　 #爆！新一代少爷判官上线！勇怼私生！#　　 随遇坐在vip病房的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翻看着评论区，瞅到几个特别好笑的，还特意拿给一旁的吴姐看。　　 吴姐是那种都市电视剧里最标准的商业女精英，高冷又飒气，走路都带风，她是季杉逸的经纪人，但也绝不仅是经纪人。　　 “随少，这些评论区乌烟瘴气的，您还是少看点。”吴姐对付随遇这种性格怪异的小少爷最没办法，跟着笑了两声后，有些无奈地劝道。　　 “没事，瞎玩呗，他们也就只能在我的私生活上做文章。”　　 随遇耸耸肩，眼底满是狡黠，“底下闹的那群人，家里有点小钱，惯的。反正最近上面也有整治的意向，我做个顺水人情，顺便还能给我们公司那群实习生涨涨经验，毕竟是要拖出去谈生意的。”　　 吴姐有的时候无比庆幸随遇是个守法的好公民，不然凭借这位活络的心思，走一步看十步，背景还雄厚的，还真说不准……　　 这时，季杉逸终于做完全部检查被推回病房，随行医生拿着板子进来，表情很是奇怪，又激动又兴奋的，却还是压着嗓子先把吴姐叫了出去。　　 空气再次陷入一片寂静，随遇原本是半瘫在沙发上的，可背后那道如芒刺背的眼神，让他怎么坐都不得劲，屏幕里的评论也越翻越无趣，手指都划出残影了。　　 “而安，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回来见随遇没离开，反而乖乖坐在沙发上等他，说不开心都是假的，所以即使是赶心上人离开，语调都是上扬着的。　　 随遇一听他这调调，心情就憋闷得紧，他顶了顶上颚，忽然起身，三个跨步来到床尾，沉默半晌才吐出三个字。　　 “为什么？”　　 季杉逸顿时愣住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赶他走吗？　　 略微思索，他试探地回道，“我这有吴姐帮忙看着，没什么大事，你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季杉逸，你是不是觉得我就一傻逼？”随遇抬手捂脸，声带都在颤抖，“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会像以前一样，跟你屁股后面，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吴姐跟你说了？”季杉逸藏在被褥下的手骤然缩紧，强装淡然。　　 “说了，什么都说了。”　　 随遇冷笑，迈开长腿，一步步地朝男人靠近。　　 “说某人明明是个矫情的感情洁癖，却为了让公司艺人有热度，特意“谈”了个女朋友，还为此打破不上综艺的原则，一连三天，接了不止五个节目。”　　 “说某人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年纪轻轻就得了癌，满打满算也活不过今年，却还喜欢装作没事人一样，哪头的事都要凑，买一大堆无用的东西。”　　 “还说某人遗嘱都写好了，本人不才，似乎是里面最赚的人，除了捐给慈善机构那一份，剩下的都是我的。”　　 “季杉逸，我跟你的关系，有好到这个份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