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不知道悟生在难过什么,只知道,自那日之后,悟生不让它往外跑了。 就算是出去玩,也是拘着家门口那一亩三分地撒欢。 悟生却是天天出门,早出晚归的,离了镇子,出去救人,好像这样救能减轻些负罪感似的。 南风哪里能受着这气,天天跟着悟生吵架,但是它词汇量不多,吵也吵不出什么名堂。经常吵到一半卡壳了问悟生怎么骂人。悟生没骂过人,说他也不知道。于是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南风气呼呼地走了。 拘着南风,南风一开始还有精力还跟它吵,后来就渐渐沉默了。 它化作原型,一只胖乎乎的小火鸟,落在枝头歪着脑袋,看着远方。 它也不跟悟生吵了,只是用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看着僧人,然后看向远方。 僧人日复一日的消瘦下去。 有一日雪落的大了一些,南风身上的火色都被雪遮了颜色。 悟生不知是从何处归来,身上沾了血,手也伤着了。他的脸色苍白,面如枯槁。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似要叹尽平生的无力与怅惘。 悟生收好心绪一抬眼,就看见了南风快被雪淹没了,心下一紧,赶快叫南风进来。 南风固执地立在枝头,背过身,不理他。 悟生叹着气:“你以前在山上待了三百年都不生气,我不过是看雪太大了,拘你几日,你怎么就跟我气这么久?” 南风终于歪过脑袋来看他,漂亮的眼睛里尽是伤心:“因为我以前没有见过。” 不见便不知,不知又如何能这么难过。 悟生的心里像是被人一剑穿心,透骨的冷。 他没来由地说:“冬天太冷了,南风。” 南风说:“我不怕冷。” 悟生的目光落到南风身上,像是很悲伤很悲伤的模样。 重明神鸟所在之地,四季如春。 可它如今所在的小镇却越来越冷。 南风一日比一日虚弱,他虽然带着它逃了出来,但是它在山上多年,早就在日复一日中被拖垮了。山上的阵法契约在掠夺它力量的同时,也维护着它的性命。 悟生讽笑一声,有些寂寥似的,他在笑他自己。 我能救得了谁呢? 我谁都救不了。 悟生轻声说:“南风,我们回去吧。” 南风怒极,它终于肯飞下枝头,气极地绕着悟生转了几圈,又舍不得打。最后静下来,一双眼睛洞察似的,问他:“为什么,你最近在难过什么,能告诉我吗?” 他们对视。横亘着寂寥的夜雪。 “如果我说,你离开南风山,就有人或者妖会死呢?” 南风不解地道:“可是我离不离开山,这世上总是会有人会死的。” 悟生怔住了,最后说:“……那该怎么办呢?” 他迷茫地道:“南风,我该怎么办呢?” 南风说:“你要放弃我吗?” 悟生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我当如今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南风落到枝头,看他离去,看他走进孤街夜雪之中,看着天上天下,一色茫茫。 他们就这样耗了几个月,悟生放开了对南风的禁制。那向往自由的鸟却没有飞走。 它只是待在悟生的肩上,跟他一起日复日的参与那一场人与妖之间的暴动。 南风不坐镇小镇,暴动于是蔓进了安宁的,净土一般的镇子。 很多人死了。 隔壁家的小孩。 化形化一半,兔耳朵的小妖。 还不会化形的大黑狗。 卖糖葫芦的大叔。 终于有一天,南风轻轻贴了贴悟生的脸,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悟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远方天色染血,想他的南风,还没有在晴空之下,自由自在的飞过。 它还没有飞过金色的稻田,飞过白雪的山巅,没有飞过南国千万里的迢迢山水。 他忽地落下泪来。 他想起他当年第一次见南风的时候。 冰冷的寒潭冰台上。 那如火焰般生生不息的生灵。 ……有着一双温和而又慈悲的眼睛。 悟生终于明白,他带着南风逃走的那一夜,那般轻而易举,也许是明宗有意为之。明宗明白,他愈发劝阻,悟生跟南风便反抗地愈发激烈。 他要的是神鸟不惊不怒,心甘情愿。 他笃定,他们会回头。 . 冬熬尽了霜雪,春天姗姗来迟。 但总归来了。 从火焰中心重生的生灵好奇地看了看锁着它的链子,问第一眼见到的僧人:“这是什么?” “这是契约。”僧人沉默了很久,平静地道,“你和大宛签订了为期三百年的契约,庇护大宛的臣民。” 三百年。 是大宛抽走重明神鸟力量压制群妖的时限,也是吊在神鸟面前的,无用的期冀。 有一双火红色眼睛的漂亮生灵疑惑地看着他:“签订了契约就签订了契约,你……为什么要哭?” 此间凄寂,可闻水滴寒潭。 “没有。”僧人说,“我是守山僧,这三百年,我会陪着你。” 南风却说:“可以换个人吗?” 僧人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伤感地问:“为什么?” 南风歪了歪头,最后说:“因为你看着我,就似乎很难过。我不想你难过。” 僧人安静了好一会儿,说:“不能换人,我难过不是因为你。” 南风问:“那是为什么?我可以帮你吗?” 僧人重复地道:“我会陪着你。” . 三百年不是书上春秋笔法,一页翻过。 是一朝一夕,是一寸一心。 悟生都觉得难熬,每当熬不下去的时候,他便离开山上,一去便是几年。 他终于明白,前任守山僧为什么会逃。 是愧疚和岁月时时刻刻在煎熬。 他行于天青水碧之间,也想过。 不如……不回去了吧…… 但是他想起留在山上的南风,又觉得唾弃生了这般念头的自己。 他离开最久的时间,走了十六年。 久到明宗都去物色新的守山僧。 可在新任守山僧受戒任命之时,他匆匆忙忙地走进庄严神圣的佛殿。 香烟袅袅,佛陀垂目。 他是个骤然闯入的旅人。 明宗静静地看着他,不惊不怒,温和慈爱,他平和地问:“悟生,怎么了?” 新任的守山僧是个比他当年还要年轻的僧人,天赋不错,早早地就达到圆融大成之境。 他正好奇地看着这个狼狈,沧桑,颓败的中年僧侣,目光清澈。 悟生和他对视一眼,被烫了一般收回视线。 他看向明宗,最后像是挤出了一句话。 他说:“明宗,这是我的罪孽。我不逃了。” 明宗轻轻一笑,像个宽容的长辈。 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