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汇村，万钟音自然是记得的，那是她拜师后第一次下山历练的地方，和林霜露也是在溪汇村熟识的。　　 时隔几个月，再提起这个村子，再一次想起那个村子里的龌龊事，万钟音还是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　　 “怎么突然提起溪汇村了，是刘小狸找着了吗？”　　 “没，刘小狸当时消失得很彻底，仙盟后来又出动了两位金丹修士，也没能找到她的踪迹。”林霜露把万钟音叫到窗口，示意她用天眼神通向下看，“那里，就是溪汇村的新址。”　　 “新址？”此时正是凡间饭点儿，万钟音透过层层云雾努力向下看去，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袅袅炊烟，只有呼啸的狂风卷着砂石土砾吹过荒凉的戈壁。　　 林霜露的手，透过虚空指在一处沙丘上，让万钟音看那些被黄沙掩掉大半的破败木屋，“那里，就是溪汇村的新址。”　　 “新址？”万钟音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人呢？”　　 林霜露闻言叹了口气，右手在万钟音眉心一点，就有半透明的种子在万钟音眼睛里生根发芽，迅速长成了苍翠的松树。　　 万钟音只觉神识之中一片清明，天眼神通也跟着看得更清楚了些。　　 她透过松针的虚影向下望去，轻易便看到了黄沙之下的景象。　　 以林霜露所指之处为中心，方圆五里内，埋着数百具残破的骸骨。　　 “溪汇村的九成人口，都在这儿了。”林霜露叹着气说，“本来是不想给你看的，但昨天你不是问我，得多高的修为才能‘仙人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吗，今天我就告诉你，其实也不用很高的修为，达到筑基就够了。”【注1】　　 乘风破浪船是品质极好的高阶法器，此时全速行驶，数息之间便已在千万里之外。　　 万钟音眼前的黄沙白骨只一瞬间便已远去，可她还是怔怔地望着云海之下，好半天没能回神。　　 溪汇村之前有一百多户，大大小小五百多人，之前一到饭点儿，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到处都是饭菜和烟火的香气，万钟音还记得之前蹲点儿的时候，自己和师兄总是馋得不行……　　 “你是说，是某个筑基修士出手杀了他们？”　　 万钟音脑子里闪过一张张面熟又陌生的脸，有作恶多端的村长一家，有獐头鼠目媒婆痣的孙大勇，有送她满满一大袋子炒花生的胖婶子，有送她煮鸡蛋的大叔，还有给她手里塞米饼的豁牙老婆婆……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万钟音口中喃喃道。　　 储物袋里没吃完的金黄米饼，还热气腾腾地飘在半空中，可是给她送米饼的人，却再也不能做饼了。　　 黄沙下的匆匆一瞥，万钟音看到好几个缺了门牙的颅骨，每一个都像是给她饼子的老婆婆。　　 “没有人刻意杀他们。”林霜露将万钟音拉到书桌边，按回椅子上坐下，重新翻开那本《凡国策·甘丽策四》，摊在她面前，这才缓缓说道，“他们只是帮那些村民搬了个新家而已。”　　 仙盟的人，之前认为溪汇村村民是被异宝蛊惑才会神智不清，而且据他们以往经验判断，能大范围影响人神智的，肯定是高阶神魂异宝。　　 所以，当时为了尽快从万钟音和戚风来手中接手溪汇村，一向抠门的仙门，还破天荒给他们二人发放了一千中品灵石的奖金。　　 林霜露那一拨人，名义上是去给村民清心破障的，实际上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探寻可能存在的异宝。　　 只不过这样机密的任务，都是安排给几个和仙盟联系紧密的核心弟子，林霜露当时才刚入门，是边缘中的边缘，根本不会有人向她透露实情，她就只是单纯地去吹唢呐的。　　 万钟音离开溪汇村后，林霜露又在那儿待了四五天，之后就跟着几个非核心师兄做别的任务去了。　　 林霜露那批人离开后，剩下的几个筑基修士，为了方便寻宝，就施展神通帮村民们集体搬了个家。　　 没有一句问询，自然也不会有反对，村民们早上起来一睁眼，就已经连人带屋子出现在了茫茫大山里。　　 有那胆子大的村民，去村长旧居翻出了灵符，点燃后询问仙盟为什么给他们搬家。　　 三日之后天幕上出现一位仙人的虚影，嘴上说着不要慌仙盟并没有抛弃他们之类，但除了这些套话，根本没打算解决村民们的生计问题，主打的就是一个能拖就拖。　　 村民一次次点燃灵符，仙盟的人被问烦了，直接叫他们想办法自力更生。　　 之后，剩下的灵符便再也点不燃了。　　 溪汇村的村民们世代种田为生，乍然到了山里，环境大变样，所有技能只能从头摸索。　　 山中常有野兽出没，许多人丧命兽口，剩下的村民们叫苦连天，却不知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而村长一家，并没有和其他村民一起被搬到山里，但是也并没有像仙盟承诺的那样，为做过的恶事受到惩罚。　　 从张老头夫妻到张大张二张大宝，再到变成鬼的钱芳罗，全被仙盟圈禁起来严刑拷打，为的就是找到异宝的下落。　　 可惜，溪汇村确实没有什么异宝，仙盟众人花了一个月，移走两座山、掘地三百尺，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大费周章一无所获，仙盟完全没觉得自己判断失误，而是认定那帮凡人闹出了太大的动静惊走了生出灵智的异宝。　　 所以，溪汇村村民某天在山里睡去之后，再醒来便出现在了望不到边的戈壁上。　　 原本是溪水汇聚的村子，至此一滴水都没有了。　　 仙盟什么都没干，没有打破修士不得对凡人出手的规则，他们只是出动了几个筑基修士，贴心地帮忙搬了个家而已。　　 以上种种，都是林霜露后来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记录上已经认罪伏法的张村长一家，其实另有结局。　　 村长老婆，在拷问中疯了，疯癫的瘸腿老太太，后来饿死在了仙盟的牢狱里。　　 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就没那么好运了，他们被仙盟喂了药，酷刑之下，想疯也不能疯。　　 后来仙盟金丹修士出动，确定了溪汇村没有异宝，也没抓到知情鬼刘小狸，没忍住拿那三人泄了愤。　　 反正他们是记录上已经处死了的人，程序正当手续齐全，现在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人知道。　　 剥皮凌迟腰斩焚烧，人间酷刑给他们来了个遍，不论怎样折腾，都用灵药吊着命，他们只能清醒地承受着痛苦，求死不能。　　 后来金丹修士心情平复了，仁慈地赏了他们个灰飞烟灭。　　 灭了三个人渣的修士，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浮灰，再次感叹，我们仙盟，不愧是人人称道的正道之光。　　 村长的孙子张大宝倒是还活着，仙盟修士嘴里念叨着“稚子何辜”，手上却没迟疑地搜了他的魂，从前心思深沉的孩子从此成了只会流口水喊娘的痴儿。　　 大宝他娘钱芳罗，也在酷刑之下撑了下来，自愿放弃轮回、抹去所有记忆陪在儿子身边。　　 仙盟修士感叹一句母子情深满口答应了，抹掉记忆后，反手将人送去轮回了。　　 那修士满意地点点头，今年超度业绩又加一笔。　　 林霜露从小长于深宫之中，各种阴私手段见过不知多少，之前无意中发现仙盟在溪汇村做下的乌糟事，就打算直接烂在肚子的。　　 反正她早就知道，修仙界早就从根上烂掉了，仙盟公正无私的外表之下，掩盖的阴私不知凡几，也不差她发现的这一桩。　　 但昨日万钟音拿着书本问她，亮晶晶的眼里全是清澈的求知欲，今日行程又恰巧路过那片戈壁，林霜露就没憋住肚子里的话，她觉得这可能就是天意。　　 把溪汇村的事大略和万钟音说了，看她一副世界观崩塌的样子，林霜露不知如何安慰眼前还相信光的傻孩子，只好又翻开书，给万钟音讲起了《凡国策》上三十九万年前发生在她故乡黎克洲的仙凡之战。　　 那是修士出现以来，第一次在凡人手上吃到教训。　　 上古时期灵气浓郁，那时的修士与现在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虽然那时修为最高还只能到筑基，但却是能搬山填海、扭转四季的真仙人。　　 “最后，黎克洲的凡人国度联合起来，用一百四十万人的性命为代价，杀死了奴役他们的十五名上古筑基修士，让向来自傲的修仙界看到了凡人的决心和力量，所以后来的修仙界才有了‘修士不可对凡人出手’的规则，并且一代代延续了下来。”　　 林霜露给自己倒了杯茶，用杯盖拨动着漂浮的茶叶，这才缓缓说道：“只可惜，现在的修士已经高高在上了太久，自以为能随意主宰凡人的命运，依我看修士再傲慢下去，万年之内，说不定还会有一场仙凡之战……”　　 “怪不得你总说，历史总是不断地轮回。”　　 万钟音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温正好，于是牛饮而下。　　 “但三十九万年前，凡人对战筑基就已经胜得如此惨烈了，我无法想象，万年之后凡人要如何对战金丹和元婴……”　　 林霜露粲然一笑：“说不定，那时候这世上已经没有金丹和元婴了呢……”　　 万钟音被茶水呛到，世界观好像又要塌了。